第44章按图索骥
只听脚下枯枝微响，一道身影自林阴深处缓步而出。柳朝闻循声望去，杉林间日光正斜，金线般洒落在来人肩头。那人身着儒衫，打扮得如中原书生，身背一张半人高的瑶琴，步履极缓，似不沾尘埃。他皮肤若雪，眉目清秀，不留须髯，举止却宛若寒雪拂枝，静而生姿。那双眼睛尤为奇特，湛蓝眼珠，犹如一方深潭，眼型生得狭长，隐有桃花之态，乍看竟似女子。可细看之下，眉骨高峻，五官深刻，却无女子的媚，而是水色微漾，如湖底藏光，波澜不现中自有一股摄人心魂的意蕴。
柳朝闻微一怔：“此人……竟是男子？”
他少年时曾随姑丈驻守西北关外，草原蛮夷、域外胡人见得不少，自诩见多识广；可此刻却却不禁微怔——这人年约四旬，但面目之精丽，竟比那二八少女尤甚几分。尤其他嘴角一勾，眉眼轻挑之时，那目光仿佛活了一般，叫人不觉便移不开眼。
只见那人淡淡一笑，道：“是我让她来寻你的。”
柳朝闻此时方回过神来，不由眉头微蹙，心起微寒，暗道：“此人不知潜于林中已有多久，我竟全无察觉，功力之高，着实非同小可。”他不动声色，缓缓握紧手中墨咫，向后微退两步。玉玲珑见状，也悄然退至那书生身侧。
那书生背后琴身微斜，神情自若，似并未将柳朝闻的防备放在心上。他忽然开口，道：“你此来可是来寻你那师父？”
柳朝闻心头一震，暗忖：“他此言来寻‘师父’，指的定然便是陈磬了，难道他竟也是陈磬旧识？”思忖未定，他抬眼望向来人，沉声问道：“阁下是何人？竟识得我师父？”
那人却“哧”地一笑，眼角微挑，却不作答，转而望向玉玲珑，语气仍旧淡然：“你既已投诚，总得有些诚意，将那布防图交给他罢。”
玉玲珑略一点头，自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手腕一翻，扬手掷来。
柳朝闻单手接住，展开细看，只见其上绘有山势脉络，道路路径隐约可辨，分明是剑门山中一角地图。而图中数处以朱笔打下“×”字，似有所指。
那书生道：“这图上所标之处，便是巫毒教埋伏‘活死人’之地，倘若入山搜剿，不可不防。”
柳朝闻心头微动，想起数日前万荷岛送来的两个黑衣人所供供词，其中所言伏尸之地，恰与此图相合，心中登时信了几分。他抬起眼来，再望向那人，道：“阁下究竟是何人？怎会知晓此等秘辛？巫毒教布防之外，你还知道多少？”
那人叹了口气，道：“我是谁，倒也无甚紧要。此番现身，不过是替你师父跑一趟腿。他眼下正于附近寻人，怕是来不及随你同入山了。”
“师父……果真也来了？”柳朝闻脱口而出，语中难掩一丝喜色。
那人微一点头，道：“这局势发展，已出他预料之外。他如今只怕还在后悔，当初寄与你那封信。”
柳朝闻闻言，胸中微动，对此人已信了七八分。将羊皮卷仔细收好，又抱拳一礼：“多谢前辈赐告。”
他转目看向玉玲珑，尚欲再问，却见那人已淡淡说道：“此女先前遭江湖群雄围剿，走投无路之下，投奔天琴山庄求庇。那蓝家兄弟表面允诺，背地里却将消息泄露予巫毒教。你师父恰巧在庄中做客，得悉此事，便将她一并带来。”他语音一顿，又道：“你前日在山腰遇蓝四道，你师父亦在附近，只是玉玲珑尚在身侧，实不便与你相见。”
柳朝闻听到此处，不由眉头一蹙，暗忖：“师父果真去过天琴山庄？那蓝文茵竟所言竟非虚？”
只听那书生接着说道：“原也无意带她前来见你，只她听闻你曾一人独接‘锁魂儡锋’十三招，心有所疑，”他看向玉玲珑，复道：“如今，可服了吗？”话音方落，玉玲珑冷哼一声，却未作答。
柳朝闻望她一眼，心中尚有诸多疑问，当下沉声道：“前辈既然知情甚多，何不随我一同面见玉虚宗两位主事，好共商破敌之计？”
那人闻言，忽地一声冷笑，道：“你们破你们的敌，我弟子又未被人凌辱虐杀，关我何事？”
此言一出，柳朝闻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应对。
书生却已转身背手，又道：“眼下能用之人不多，你若真要破此困局，不如好好利用她。她知晓的，可不止适才那几句话。”
这番话竟当着玉玲珑的面说出，柳朝闻不禁侧目看她，谁知她却神色不动，似是早已习惯。
只听玉玲珑忽又转眸而语，望向柳朝闻，缓缓说道：“柳少侠，我既已允诺相助，自不负言。但你也得应允我一事——往后，莫再为难我昆弥教门人。幽州一事，原是我为缉拿叛徒，不料巫毒教乘机搅局，此中曲折，并非我所愿。”
柳朝闻目光微敛，瞥了那书生一眼，只见他似笑非笑，并不作声。他复又看向玉玲珑，缓声道：“只要昆弥教不再踏足中原，是非功过，自此一笔勾销。”
“好！”玉玲珑毫不迟疑，伸出右掌。
柳朝闻亦不推辞，举掌与之相合。二人击掌为誓，一音既落，山风四起。
书生与二人击掌之时，已悄然退后数步。他背影如柳叶飘风，未发一言，转身便入林中，背后那张古琴微微一震，发出一缕轻不可闻的颤音，仿佛笑声，亦似叹息。
柳朝闻下意识回头，却只见林影斜斜，风声穿杉，一如初至时的空无。那人来无踪，去无声，仿佛本不属于此世间。
玉玲珑亦未回望，只自袖中取出一柄素白面纱覆于面上，淡道：“既是要见玉虚宗诸君，总不能太过扎眼。”
柳朝闻觑了她一眼，不置可否点了点头，目光越过林隙山道，道：“走罢。”
二人并肩而行，穿林绕石，山风猎猎，杉影婆娑，耳畔唯有林间鸟语与衣袂轻响。柳朝闻心绪未定，玉玲珑亦不多言，直至脚下山势渐平，前方旌旗招展，剑气隐涌，一片肃杀之意扑面而来，方知已至玉虚宗行营之外。
营门前守卫弟子见他现身，俱露惊喜之色，齐声施礼相迎。柳朝闻略一点头，道：“烦通报慕容道长。”弟子应声而去，不多时，只见营帐帘动，慕容九真与吞泉剑武乘并肩而出。
武乘方才迈出帐外，眉峰紧锁，衣袖甫动，已是一声怒喝震耳：“好你个柳朝闻！你亲口担保的剑门派，竟暗中豢养活死人，与巫毒教同流合污！此等行径，我玉虚宗若不以雷霆手段还之，岂非叫天下人看了笑话！”
此言一出，营中弟子尽皆侧目，气氛骤紧。
柳朝闻闻言，心头一惊，脑中转念如电，却不知此祸自何而起。他转眸看向慕容九真，只见后者仍是负手而立，神色淡然，道：“适才有弟子巡山而归，称山道林木之间，处处可见指痕爪印，山兽尸骸横陈，死状极惨，显是活死人所为，蛛丝马迹，与巫毒教手段如出一辙。”
武乘怒气愈炽，厉声喝道：“哼，剑门派巫毒教蛇鼠一窝，杀我弟子却抵赖不认！如今事证俱在，还要如何狡辩？”
柳朝闻眉头紧皱，衣袖一动，指尖不觉触及怀中所藏一物，心头忽地一跳——正是今晨海棠姑娘所托密信。他立时取出信笺，略一扫过，面色登时沉如铁色。
武乘见状，冷哼道：“怎么？这也要作势半天？”
柳朝闻抬头，朗声道：“海棠姑娘今晨曾让人递书一封，言及剑门派掌门连天碧近来称病不出，门人亦不见其踪。而昨夜，有人见其于山中密会万荷岛长老，两人言辞不睦，似有龃龉。更怪的是——万荷岛昨夜已悄然撤去山中‘杏坛八佾阵’。海棠姑娘让我们明日入山，小心行事。”
玉玲珑闻言，眉心微蹙，轻声道：“杏坛八佾阵乃万荷岛所设护山大阵，若真撤去，只怕已非同盟之态。”
慕容九真闻言，终于转眸望向玉玲珑，语气不疾不徐：“不知姑娘是何门何派？”
柳朝闻闻言，略一迟疑，便将适才山中偶遇玉玲珑与那神秘书生之事，简要告知二人。
武乘尚未开口，袖间剑风已隐隐鼓荡，显然怒气欲发。然他方欲上前质问，便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缓缓抬起，拦在身前。
“师弟。”慕容九真语声温和，却不容置疑，“既为破局计，当以势合，不可轻动。”武乘一怔，虽满脸不忿，却终未再言，双袖一拂，立于一旁。
柳朝闻见机，便自怀中取出那卷羊皮纸，道：“此图便是玉玲珑亲自交予，图上所示，皆为巫毒教于剑门山中布设之据点。”他将地图展开于案几之上，图上红墨所标“×”密布诸谷幽岫之间，诸派弟子围而观之，皆露惊疑之色。
武乘复又皱眉，冷冷看了玉玲珑一眼，沉声道：“她一面之词，便要我等尽信不成？”
“……此图可信。”慕容九真语出平淡，却已压下众人纷议。他目光扫过图卷，缓缓道：“昨夜我等故意设局，放走那名巫毒教细作，并暗中派人尾随。其人奔逃之际，确曾潜入图上所标之一处，与实地全然相符。”他语声一顿，转首看向玉玲珑，道：“敢问玉教主，此图你是从何而得？”
玉玲珑“哧”地一笑，道：“偷的。”
此言一出，营中一时静寂。慕容九真也不禁一愣，随即失笑一声，却不再追问。
柳朝闻此刻望着图中交叠之处，心头渐沉。他缓缓道：“若细观图中所标，与杏坛八佾阵布置之地颇多重合。此等大阵遍布全山，巫毒教却能处处布下活死人……若非早有预谋，便是有人领路。”他略顿片刻，又道：“我以为，万荷岛中恐亦有巫毒教之人混迹其中。否则以其布阵之能，岂会此刻方才觉察山中有异？昨夜剑门派与万荷岛密谈，恐亦因此而起争执。”
慕容九真闻言，轻捻长须，缓缓颔首，道：“如此看来，剑门派中必有蹊跷。”他目光投向柳朝闻，语中微含深意，“若其果真通同邪道，贻害武林，我玉虚宗此番便不能再容忍姑息。再容一线，只怕将来祸更深矣。”
柳朝闻心下清楚，自此一言落地，他这个身为调停之人，已再无立锥之地。玉虚宗恐怕不日便要亲启兵锋，剑门派若无明证洗白，恐难免一战。他沉吟片刻，已暗自计议，须尽快通报陈子隆，另议对策。
正思忖间，便听武乘厉声道：“既是如此，今便随我一同进山，诛除祸根，以绝后患！”
柳朝闻面色凝重，拱手劝道：“二位前辈，剑门派之事尚有诸多疑点未明。依晚辈之见，若贸然攻山，反落人计，未免中了巫毒教调虎之谋。不若再探虚实，细审其因，再行定夺。”
武乘眉目一沉，冷冷道：“你所虑固然有理，但万荷岛大阵既撤，活死人随时作乱，此刻已无转圜之机，难道我等还要坐视不理？”
玉玲珑闻言，却冷笑出声，语气淡淡中藏着讥意：“若诸位真欲举兵剑门，以震江湖，我自无异议。但眼下巫毒教伺机待发，若你们两败俱伤，恐正合了他人之计。”
慕容九真微颔其首，语气平和道：“玉教主所言不虚，师弟不可轻率。”
武乘大为不满，冷声道：“不过几个无知无觉之尸，又岂能敌得过我玉虚剑阵？何必惧之？”
玉玲珑唇角含冷，缓缓扫视一圈，淡然道：“若说只是些活死人，自可一战，诸位尽可即刻上山。但——巫毒教所恃，并非仅此。”她语声微顿，复道：“他们手中尚有一物，唤作‘尸毒膏’。”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玉玲珑缓声道：“此物虽名为‘膏’，实则研成细粉，带异香，随风可散。人若吸入一星半点，初则内息翻乱，继而真气尽废，三月之内尸斑浮现，神志泯灭，最终形如活尸，任人驱使。”
话音方落，营中气氛顿时紧绷如弦，五年前正一门之祸早已传遍武林，慕容九真对于“锁魂儡锋”也有所耳闻。他眉头紧锁，沉声问道：“此毒若真如此凶恶，不知——可有解法？”
玉玲珑轻轻一笑，目光讥讽，心道：解法？若我有解法，今日还会站在此处？她也没有直说，只步前半步，语声略沉，道：“也罢，要我解此毒，只需诸位立下约誓，从今日起，不再追究昆弥教旧事，并劝武林诸门，一体遵守。否则，诸位立即上山去试试？”
武乘怒气未平，方欲开口，慕容九真已抬手止之，正色道：“此事关乎众人性命，不可妄动。朝闻，你意如何？”
柳朝闻目光不动，他知道自己恐做不得这主，但箭在弦上，适才又已经答允了她，遂缓缓点头道：“昆弥教旧罪虽未尽赦，但今日之助，若果属实，亦是转圜之功。我敕封庄，应此之约。”
慕容九真亦随之颔首：“我玉虚宗，当以大局为重，也应此约。”
玉玲珑似乎早已料到如此，神色未动，只道：“我手中虽无解药，然有一法，可暂避其毒。”
“废话！”武乘冷哼一声，不再言语，袖袍一拂，转身入帐。
玉玲珑亦不理他，继续说道：“此毒最恐入鼻入腹，若以药粉封窍避气，便可阻其发作。”
柳朝闻问道：“此药可速成否？”
玉玲珑道：“药方现成，所需不过数味常药。只须一夜调制，天明之前，当可佩用。”她神情一敛，语气转冷：“但今夜之内，不许一人扰我。若药未成，后果自负。”
慕容九真思索片刻，便点头道：“我遣门下守帐，绝不许旁人靠近。姑娘放心调药便是。”
[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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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按图索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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