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天度地量
门扉微响，一个白衣人影缓缓步入。柳朝闻睁眼望去，正是叶尘。叶尘甫一踏入房中，目光便急切地扫向他颈侧的伤处，眼中满是难以掩饰的担忧之色。
“你的伤如何了？”叶尘急步近前，伸手欲探柳朝闻伤口。
柳朝闻却未动分毫，冷静地抬手示意：“无妨，你先坐，喝口水再说。”他边说边伸手将桌上那盏尚未点燃的油灯缓缓点亮，淡黄色的灯光透过薄薄的纸罩洒落，房中顿时明亮了几分。
叶尘哪里顾得上喝水，只是定定看了他片刻，忽而从怀中摸出一只素白瓷瓶，脸色极为严肃道：“那银针淬了毒，若不及时敷上解药，伤口断不能愈合。”他语气焦虑而急促，眸中关切之色极是诚挚，似乎并非作伪。
可在柳朝闻眼中，此情此景却极为可笑，他甚至忍不住轻轻笑了出声。叶尘见他如此反应，心下一凛，眉头微微一皱：“你笑什么？”
柳朝闻静静盯着叶尘那张俊美却此刻略显苍白的脸，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容，淡淡道：“叶尘，你这么演戏，难道不觉着累么？”
叶尘闻言，神情骤然僵住，唇边的焦急渐渐敛去。他将瓷瓶缓缓放在柳朝闻面前的案上，目光却未移开半寸，深邃的眼眸透出几分说不清的复杂，半晌方才低声道：“现下你打算如何？杀了我么？”
柳朝闻微微一怔，竟被这一句话问得哑然失语。眼前之人，他十六岁时便已相识，相交数载，叶尘数次救他于危难，情谊早已深埋心中。然而如今竟疑为巫毒教之人，实在令他难以置信。他极力按捺心中翻腾的情绪，竭力使自己声音平稳下来，却仍带着难掩的颤抖道：“叶尘，我实在不懂，你我相识数载，你对我亦屡有相救之恩，今日为何竟与巫毒教扯上关系？你……到底是什么人？”
叶尘见柳朝闻语气稍缓，知他并非彻底心冷，不觉长舒了一口气，神色渐渐恢复了镇静。他眉梢轻轻一扬，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为何？那自然是因为仇思佩要我要杀了你！只要成了，巫毒教便可拥我为武林盟主！”
“……”柳朝闻一时气结，他不知此时叶尘竟还能开出如此玩笑，他正要说话，却见叶尘叹了一声。
“……你当真不懂？那日我曾说过，江湖纷争与我师门无关，此言非虚。”说罢，他背转过身去，推开紧闭的窗扉。窗外天色昏暗，黎明前的一线晨曦犹未透出，薄雾朦胧，街道上寂静得令人心头发慌。叶尘望着窗外渐浓的阴霾，再次轻叹一声，语气微凉：“可你既身陷在这江湖纷争之中，我又如何能够避开？朝闻，你就从未想过世间恩怨，纵与我无干，然只因一人，我便甘愿涉这一场浑水，背这一身是非么？在你眼中，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让你三番五次质疑我所说的话，难道我竟如此不值得让你相信？”
柳朝闻听到这句话，心中忽然如被针刺，刹那间心绪翻涌不止：莫非叶尘这一切的所为，竟是为了自己，才与巫毒教虚以委蛇？仇思佩生前也曾质疑叶尘有二心，难道所言非虚？柳朝闻心下剧烈翻腾，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目光复杂地望着叶尘的背影，却无法立时开口应答。他心中有个声音不断提醒着自己：此番出行事关敕封庄名誉，不容半点疏忽；然又有另一个声音反复追问：眼前之人与你情深义重，岂能仅凭片刻怀疑便彻底舍弃？
“对不起。”柳朝闻阖了阖眸，缓缓行至叶尘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他的下颌轻轻叩在叶尘的肩上，声音极为温柔，可他看向远处重重叠叠山峦的目光却极为冰冷：“是为了我吗？”柳朝闻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始终不能让叶尘占据主动，只有先行一步，再探探他的虚实。顿了顿，又道：“我不想你为我涉险，但……眼下之状，我却也还不能抽身，等此事了了，我就同你离开这纷乱江湖，可好？”
叶尘心中一动，垂下的眼睫掩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光，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在柳朝闻身上。他没有回答柳朝闻的话，只是淡淡道：“仇思佩五年前为敕封庄所追杀，四处逃窜，偶然间竟跑到了我师弟的医馆中寻求救治。”
柳朝闻眉头一蹙，忍不住偏头看向他。叶尘却目不斜视，仍旧看着眼前被晨雾所氤氲的街道，似乎陷入了回忆。
“当时师弟并不认得她，只当她是普通伤者，替她疗伤后便让她离去；我也是后来看到了敕封庄广撒的江湖追缉令后方才意识到在医馆中见到的人便是她，只是那时她早已离开，我亦无处追寻。”叶尘声音很轻，语调也不快，娓娓道来，似不关己，“直到昨日，仇思佩忽然在街头认出了我，也不知她是从何处听闻我与你相识，便想趁机拉拢于我，逼我……杀你。”
窗外的风声逐渐扬起，吹动窗棂微响。烛光在案上轻轻跳动，将叶尘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柳朝闻听罢，唇角一勾，竟“哧”地轻笑一声，语气平平道：“逼你？如何逼你？”
叶尘苦笑一声，自嘲道：“自然是……以我师妹的性命相胁。”
柳朝闻闻言，缓缓松开了他。叶尘亦转首望来，似在等待他发问。柳朝闻凝思半晌，终道：“巫毒教擒下林姑娘，是何时之事？”
“前日。”叶尘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柳朝闻眉心微蹙，叶尘却冷笑一声，道：“此事我本不知，直至昨日，看见你与蓝大小姐……搂抱相偎之后，我急奔而出，恰遇到仇思佩，如此方才得了确讯。倒还要多谢你们，终让我寻得师妹下落。”
柳朝闻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想说几句宽慰之言，却一时语塞。叶尘缓缓将手抽回，复又开口：“朝闻，我昨日便应告知于你。只因看见那蓝……见你与她亲近，心头闷气难消，便执拗不欲多言。况且，师妹尚在他们掌中，你叫我如何抉择？若换作是你，又当如何？”
此言一出，柳朝闻忽忆起五年前自己于正一门的那次决断，胸中顿生钝痛。他再顾不得叶尘是否愿意，展臂搂住了他，低声问道：“他们……可曾为难于你？”
叶尘摇了摇头，他忽然觉察到脸上蹭上了一层温热的粘腻，抬手擦了擦，掌中竟满是殷红。他猛的一把推开了柳朝闻，不由分说将他按在床榻之上，掀开衣领，外袍上尚不明显，可贴身小衣却已被血水浸得透湿。叶尘心中没来由的一疼，面色沉凝，沉声斥道：“柳朝闻，你不要命了吗！”说罢抄起案上的瓷瓶，拔去塞子，便将药粉尽数洒在那道不甚深的伤口上。旋即撕下自己的一大块中衣，扯成布条，缠紧其颈侧伤处。全程二人再无言语。
柳朝闻静静望着他，见那双眼中关切难掩，忽然一阵迷茫，难道这也能作伪吗？可他心中还有一事必须得问，只是一时又开不了口。
叶尘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待为他包扎好后，忽然微微一笑，声音极为温和：“你是不是想知道巫毒教为何能信任我，与我合作？大概是……”他顿了顿，音调骤冷：“他们看出了我这个人本就是个两面三刀，见利忘义，只要对我有利，哪管什么对错正邪之分……”
柳朝闻忽地伸手，掩住他的唇，眉头紧蹙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
叶尘忽然咬住了柳朝闻掌心的肉，起初恶狠狠的，但柳朝闻不避不闪，任由他咬，叶尘终是不忍，缓缓松了口。冷笑一声：“你与我相识多年，可见过几次？你连我姓甚名谁、师承何门都不知，又凭什么断言？”
柳朝闻叹息一声，忽又将他拥入怀中，低声道：“对不起。我本不该怀疑你，可我……”他的手臂一寸寸收紧，续道：“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你心中有我，绝不会将我推入险境，是不是？巫毒教图谋已久，我忧你如你忧我。若你真陷囹圄，我又如何自安？”
叶尘的下颚抵在柳朝闻的肩上，眼眸中没有一丝波澜，语声平静：“我知道你身为敕封庄的大弟子，自有你的担当，若是换成是我，我自也不会轻信一个外人！”
柳朝闻皱了皱眉，将他稍稍推开，凝视片刻，缓声道：“你不是外人。你是……我的意中人。”
“意中人又如何？世间多少意中人，终究因利反目，分道扬镳？”叶尘仍是淡淡地看着柳朝闻，眸中还浮着一丝冷淡的失望之色。
柳朝闻瞧着那眼底一丝冷意与淡淡的失望，心头不由空落，有些着慌地牵过叶尘的手，叶尘既不回避，也不回握，柳朝闻觉得他的手极冷，忍不住双手握住，柔声道：“我绝不是世上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亦绝不会做出负你之事！你信我——如我所言，此事一了，我便告知父亲，随你云游四方。你愿去哪儿？愿做什么？我都陪着，可好？”
叶尘指尖微动，侧首望向柳朝闻，那双黑瞳深如幽渊，难测其意。他凝视良久，方才反手握住柳朝闻的手，低声道：“算了。此事暂且搁下，我眼下尚有一桩要紧之事须与你分说。若待天明，只恐为时已晚。”说着，松手起身，行至案前坐定，铺开一张素纸。柳朝闻虽不知其意，仍默默跟上，为他研墨。叶尘瞥了他一眼，又沉吟片刻，便执笔于纸上缓缓勾画。那图略显潦草，多处仅粗标地名，方位亦不甚精准。待将画至七八分时，叶尘一边凝思，一边徐徐说道：“我曾略记仇思佩引我前往主营时之路径，彼时她有意绕行，以乱我心神。但途中数处，似有掩尸藏傀之据点。我已尽量标出，你将此图带去，与玉虚宗、老君门等诸位商议，看能否借夜色之便，一举荡平。”
话未说完，柳朝闻却忽地将他揽入怀中。叶尘措手不及，笔尖滑出，一道墨水沿着柳朝闻的肚腹直划到腰侧，蓝色的长衫顿时便被脏污了一块。可柳朝闻混不在意，只紧紧抱着他，柔声道：“对不起，是我错了，不该心生疑忌……往后定不再犯。还望叶大侠见谅。若心头仍有怨气，只管说个责罚出来，柳某甘当其咎，毫无怨言。”
叶尘轻叹一声，费力避开那幅布防图，将笔丢至一旁，这才缓缓抚上他的脊背，语带嗔怨：“成何体统？快松手！衣衫都脏了。”
柳朝闻却抱得更紧，低声道：“不管它，我只要你一句话。”
叶尘有些哭笑不得，只得道：“你并无过错，我明白的。我并未生气，只是……”他语声一顿，柔声续道：“你我皆是男儿身，有时，我也怕……前路荆棘重重，我们终会走散……”
柳朝闻眉头微蹙，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你还是不信我。”
“不。”叶尘摇了摇头，又道：“我信你。但我不愿你因我一人，而误了前程。”他见柳朝闻又想打断，便抬手止住，继续道：“此事不急，且将眼下之务处理妥帖，你回去好好想想，我也好好想想，待此间事了，我们再来谈一谈此事，好不好？”
柳朝闻知他言之有理，虽千般不舍，终是点头应了。叶尘便趁机抽出身来，将那张图复又理清，交至他手中，道：“适才林中的那一番折腾，巫毒教的人虽不知来的是谁，却也知不少藏尸的地点暴露，我怕他们狗急跳墙，再起风波。这些据点能毁去一个便毁去一个，巫毒教此行所带的人绝对不少，需千万小心才是。”
柳朝闻郑重颔首，又回望了他一眼，这才转身而去。叶尘目送他背影渐远，良久未动，终归坐回桌案前，怔怔望着那被墨染之处，幽幽叹息一声。眼前再次浮现了银针飞掷之际，柳朝闻忽现于前的画面。那一刻，他分明心惊胆跳，真正怕他就此命陨。
说来实是奇怪，此番对话，皆在他意料之中，他原该欣慰才是。可为何此刻，心头却半分欢喜也无？
[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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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天度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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