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宁的指尖捏着那枚染血的锦囊,锦缎上的胡杨花纹已被血渍晕成深褐,像极了观星台那晚霍去病唇角的血。
“桑迁没死?”河西军将领的声音带着惊惶,玄甲上的霜还没化,是刚从城门巡查回来,“末将亲自验的尸,明明……”
“是金蝉脱壳。”顾宁打断他,指腹摩挲着锦囊上的箭孔——箭头是西域特有的“三楞箭”,淬了羊脂玉粉,射入人体后会留下莹白的痕迹,与锦囊上的残痕完全吻合。他忽然想起桑弘羊在密室里说的“西域学蛊术”,原来这毒蛇的崽子,早就藏在了最毒的地方。
帐外的风卷着雪沫子撞在毡帘上,发出“呜呜”的响,像极了霍去病中毒时的呻吟。顾宁猛地站起身,狼尾剑在腰间划出冷弧:“备驼队,去昆仑山。”
“先生三思!”柱儿扑过来抱住他的腿,这半大的少年脸上还带着冻伤,却死死攥着他的裤脚,“桑迁是冲着将军来的,他肯定设了陷阱!您去了就是……”
“我知道。”顾宁弯腰扶起他,指尖触到少年冻裂的手背,像摸到了漠北雪地里的冰碴,“可他抓的是霍去病。”
这五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压垮了所有劝阻。柱儿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忽然想起哥哥柱子临终前说的“将军和顾先生,是命绑在一起的”,终是松开了手,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这是俺哥藏的胡杨籽,他说种在土里能活。先生带着,路上……路上能想起长安的样子。”
顾宁接过油布包,籽实硌在掌心,像捧着把滚烫的星子。
驼队出发时,长安的城门刚泛起鱼肚白。守城的老兵塞给他个暖炉,炉子里的炭是李记果子铺的李老汉连夜烧的,还带着点桂花糕的甜香。“告诉将军,”老汉的牙掉了半口,说话漏风,“他欠俺的三斤胡饼,回来得加倍还。”
顾宁点头时,看见城楼上的旗手正将“骠骑将军府”的幡旗升得笔直,幡角在风里猎猎作响,像只不肯折翼的鹰。
…………
进入西域地界的第三日,暴雪封了路。
驼队被困在峡谷里,积雪没到膝盖,呵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顾宁裹着霍去病留下的狐裘,皮毛上还沾着漠北的沙粒,却暖不透心口的寒——他总觉得,霍去病就在附近,隔着风雪望着他,像在观星台那晚,用眼神说“别过来”。
“顾先生,这是找到的水囊。”河西军的斥候递来个羊皮袋,袋口结着冰,“前面发现个废弃的驿站,能避雪。”
驿站的木门早已朽烂,推开门时扬起的尘灰里,竟飘着点熟悉的气息——是霍去病常用的艾草香,混着点淡淡的血腥味。顾宁的心脏骤然缩紧,拔剑踹开内室的门,却只看见灶台上的铜壶,壶底结着层黑垢,像烧干的药渣。
“这是……”斥候指着灶台后的石壁,上面有个新鲜的刻痕,是半块胡杨木的形状,旁边划着道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昆仑山深处。
是霍去病的笔迹!他故意留下的记号!
顾宁的指尖抚过刻痕,木屑沾在指腹,带着体温的余温。他忽然想起在酒泉,这人教他辨认驼蹄印,说“顺着最深的那个走,准能找到水源”,原来他连留记号都带着股子兵痞气的细心。
暴雪稍歇时,驼队在雪地里发现了新的踪迹——三楞箭的箭杆,上面缠着块玄色的布,布纹里还沾着点金粉,是霍去病玄甲上的鎏金饰片。
“他在引我们去。”顾宁将箭杆揣进怀里,金属的寒气透过布帛渗进来,“桑迁想让我们自投罗网。”
“那我们……”
“去。”顾宁翻身上驼,狐裘的毛扫过驼峰,“他留记号,就是想让我们去。”
这话里的笃定,像根针,扎破了所有犹豫。河西军的士兵们纷纷上驼,驼铃在空谷里荡开,惊起几只雪雀,翅尖扫过积雪,簌簌落下,像场迟来的泪。
…………
废弃驿站的屋檐下,挂着串风干的曼陀罗。
顾宁的马缰猛地绷紧,驼队停在三丈外,雪粒从驼铃的缝隙里漏下来,叮当作响。这花在中原是禁物,却在西域的医帐里常见,可谁会把毒花挂在驿站门口?
“先生,屋顶有动静。”斥候的弩箭对准房梁,弦上的箭羽沾着雪,泛着冷光。
顾宁摆手示意他别动,自己翻身下驼,踩着积雪走向驿站。木门“吱呀”转动时,他看见堂屋的桌案上摆着副棋盘,黑子被摆成“死”字,白子却散乱地围着,像群困兽。
是桑迁的手笔。这老狐狸的儿子,连阴狠都学得一模一样。
“顾先生倒是比我想的来得快。”里间传来桑迁的声音,带着点戏谑的笑,“怎么,不等你的七星海棠了?”
顾宁的剑抵住门框,声音冷得像冰:“霍去病在哪?”
“急什么。”桑迁推开门,手里把玩着个青铜酒壶,壶身上的曼陀罗花纹在雪光里泛着紫,“他在最暖和的地方,喝着西域的葡萄酒,可比跟着你在雪地里啃干粮舒服。”
顾宁的指尖在剑柄上捏出红痕。他看见桑迁身后的帐幔在动,隐约露出玄色的衣角,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是霍去病的常服!
“想救他?”桑迁笑得越发得意,将酒壶往桌上一墩,“很简单。用你手里的胡杨木牌来换,那里面的粮草分布图,可是能让我在西域称王的宝贝。”
顾宁的目光扫过帐幔,那里的衣角不再动了,像尊没有生气的雕像。他忽然想起霍去病中毒时的样子,皮肤泛着紫,呼吸弱得像游丝,心脏骤然被攥紧。
“我给你。”他从怀里掏出那对烧焦的木牌,木缝里还卡着长安的灰烬,“放他走。”
桑迁接过木牌时,手指故意蹭过他的掌心,冰凉的,像条蛇。“顾先生果然痴情。”他掂了掂木牌,忽然往帐幔后喊,“霍去病,你看清楚了?这人为了你,连长安的命脉都肯交出来——”
帐幔被猛地掀开。
顾宁的瞳孔骤然收缩。
…………
帐幔后站着的,确实是霍去病。
可他的玄甲被剥了,只穿着件单衣,手腕被铁链锁在房梁上,锁骨处的曼陀罗花纹比离开长安时更深,像要从皮肤里开出花来。他的头垂着,长发遮住脸,只有唇角的血沫在雪光里泛着刺目的红。
“霍去病!”顾宁的声音劈了叉,举剑就要冲过去,却被桑迁拦住。
“别急着送死啊。”桑迁晃了晃手里的木牌,突然狠狠砸在地上,“你以为这破木头里真有秘密?”
木牌“啪”地裂开,里面的羊皮卷掉出来,却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化为灰烬——竟是用硝石混着朱砂画的,遇风即燃。
顾宁的后背爬满冷汗。
“你以为他留记号是让你救他?”桑迁笑得越发狰狞,抬脚踹向霍去病的膝弯,“他是想让你看看,他这条命怎么被你害死的!”
霍去病闷哼一声,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却死死盯着顾宁,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是“快走”。
顾宁的心脏像被生生剜掉一块。他忽然明白了,霍去病留记号不是为了求救,是为了示警!桑迁根本没打算要什么粮草图,他想要的,是他们两个一起死!
“动手!”顾宁的剑劈向桑迁,同时对门外吼,“放箭!”
河西军的弩箭瞬间穿透窗纸,桑迁早有防备,翻身躲到霍去病身后,铁链被箭羽擦得火星四溅。霍去病的手臂被划开道口子,血珠滴在雪地里,像绽开的红梅。
“顾宁!你敢动!”桑迁掏出个瓷瓶,瓶口对着霍去病的脸,“这是子母蛊的催发剂,你再往前一步,我就让他尝尝心脉被啃噬的滋味!”
顾宁的剑停在半空。他看见霍去病的身体剧烈颤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显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却依旧用眼神示意他——砍过来。
“将军!”柱儿的箭射偏了,擦过桑迁的耳际,“俺哥说了,不能让你……”
话音未落,桑迁的瓷瓶已砸向柱儿。少年慌忙躲闪,却被飞来的铁链缠住脚踝,重重摔在雪地里,嘴里涌出的血染红了胸前的胡杨籽袋。
“柱儿!”顾宁分神的瞬间,桑迁的匕首已刺向他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霍去病猛地挣断铁链——他竟生生扯断了手腕的骨头,鲜血淋漓地扑过来,用身体挡住了匕首。
匕首没入他后背的瞬间,顾宁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
霍去病倒在顾宁怀里时,体温烫得惊人。
他后背的伤口深可见骨,血顺着指缝往下淌,在雪地里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桑迁想趁机再刺,却被顾宁反手钉在地上,狼尾剑穿透了他的肩胛,红缨浸在血里,像团燃烧的火。
“你以为赢了?”桑迁的脸贴着雪地,笑得扭曲,“子母蛊的子蛊还在他体内,我死了,他……”
顾宁没听他说完,剑刃一转,彻底封了他的喉。
血溅在脸上时,他忽然想起在密室里,桑弘羊说“霍去病攥着半块胡杨木”,原来这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他留着半条命,只是为了……等自己来。
“顾宁……”霍去病的指尖抠着他的衣襟,指缝里的血糊了满手,“胡杨……”
“我知道,我知道。”顾宁把他抱得更紧,狐裘裹住两人,“我们回家种胡杨,种满长安的街……”
“不是……”霍去病的呼吸越来越弱,却突然用力,将什么东西塞进他嘴里。那东西带着血腥味,滑进喉咙时,顾宁尝到了熟悉的苦——是曼陀罗毒!
“你疯了!”顾宁猛地推开他,却被他死死拽住。
“子母蛊……需同命之人……共担……”霍去病的声音碎得像风里的沙,眼底却闪着光,“这样……我们就……都死不了……”
原来他早就想好了。用自己的血养蛊,再让顾宁服下带毒的血,以“同命”破“子母”,这哪里是解毒,分明是把两人的命系在一根线上,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顾宁的眼泪决堤而下,混着血咽进肚里。他低头吻住霍去病的唇,血腥味里,竟尝到了点胡杨籽的涩——是柱儿的油布包破了,籽实混进了血里。
“好。”顾宁的声音哽咽,“我们一起活。”
霍去病笑了,眼角的疤痕因这笑容变得柔和。他的手缓缓垂下,落在顾宁的掌心,那里还攥着半块胡杨木,与顾宁手里的半块,在血里拼出完整的模样。
驿站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雪地上,反射出万点金光,像撒了满地的胡杨籽。
顾宁正欲抱起霍去病处理伤口,却见他皮肤下的曼陀罗花纹突然开始移动,从心口往四肢蔓延,颜色也从深紫变成诡异的银蓝。更可怕的是,他自己的手臂上,竟也浮现出同样的花纹,正顺着血脉往心脏爬——桑迁的蛊,根本不是子母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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