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夜总带着点湿冷,胡杨树叶落在青石板上,被风卷着打旋,像群找不到家的蝶。
顾宁正替霍去病擦拭狼尾剑,剑穗上的红缨沾着点酒泉的沙,是上个月从西域带回的。他忽然听见院墙外的异动,指尖在剑鞘上一顿——那脚步声太轻了,像踩在云絮上,却瞒不过常年在军营练出的耳力。
“别动。”霍去病的手按在他腕上,掌心的薄茧蹭过他的皮肤,带着熟悉的糙意。他的目光已越过墙头,落在街角那棵老槐树上,那里影影绰绰藏着个人,玄色披风的角在风里掀动,像极了河西军的旧袍。
顾宁的心跳漏了一拍,刚要起身,却被霍去病拽进怀里。月光从胡杨树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他颈侧,暖得像春日的光。“是张骞的人。”霍去病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带着点笑意,“你看那马鞍上的‘汉’字幡,是西域都护府的标记。”
顾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槐树下的马背上,斜插着面褪色的幡旗,金线绣的“汉”字被风沙磨得只剩个轮廓,却依旧挺得笔直。他忽然想起张骞通西域时,曾在姑师国被扣留十年,归来时须发皆白,却仍攥着半块汉节,说“臣未负陛下”。
“他来做什么?”顾宁的指尖划过霍去病的锁骨,那里的曼陀罗花纹已淡成浅粉,像被月光洗过的痕。
霍去病没说话,只是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风里传来胡饼的香气,是李老汉的儿子送来的,少年的脚步声在巷口停了停,喊了句“顾先生,将军,胡饼放门房了”,便蹦蹦跳跳地跑远了,木屐敲在石板上,像串轻快的铃。
墙角的黑影终于动了,那人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得像头猎鹰,走到门前时却顿了顿,理了理褶皱的袍角,才轻轻叩门——是西域都护府的礼节,见尊长前需整衣,哪怕对方只是个“赋闲”的将军。
…………
来人是张骞的副手,姓陈,脸上刻着风沙的痕,递上的木匣却擦得锃亮,铜锁上还缠着红绸,是西域人送礼的讲究。
“张都护托末将带封信。”陈副手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喝了口顾宁递来的热茶,才缓过劲,“他说……将军若看了信,便知来意。”
木匣里没有金银,只有卷泛黄的帛书,上面的字迹歪斜却有力,是张骞的手笔,墨迹里还混着点沙粒,像写在流沙上。
顾宁凑过去看时,指尖被霍去病按住。他的手覆在顾宁的手上,一起展开帛书,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字上,“乌孙”“大宛”“天马”几个字渐渐清晰——张骞在信里说,西域诸国虽臣服大汉,却仍被匈奴余孽窥伺,乌孙王愿以公主和亲,求大汉派兵护持,而他力荐霍去病,说“唯骠骑可定西域”。
“陛下的意思?”霍去病的指尖划过“和亲”二字,墨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陈副手放下茶碗,从怀里掏出块竹牌,上面刻着新帝的私印——是密令。“陛下说,将军若愿去,便调河西军归您节制;若不愿……”他顿了顿,“便寻个借口推了便是。”
顾宁的心跳慢了半拍。他看见霍去病的睫毛颤了颤,目光落在院角的胡杨树上,叶片在风里沙沙响,像在说“去”,又像在说“留”。
陈副手忽然从行囊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时露出堆零碎:半块啃过的麦饼,上面还留着牙印;支断了头的笔;还有片金红色的叶子,压得平平整整——是酒泉的胡杨。
“这是去年在斡难河捡到的。”陈副手的声音低了些,“张都护说,看叶形,像将军您常带的那种。”
霍去病的指尖触到那片叶子时,忽然攥紧了拳。顾宁想起在昆仑山雪地里,这人说“好像看见胡杨了”,原来有些念想,早就被风带到了天边。
“何时出发?”霍去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熟悉的劲,像狼尾剑出鞘时的轻吟。
陈副手的眼睛亮了:“若将军愿去,三日后可从玉门关出发,末将已备好物资,乌孙的向导也在关外等着。”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张都护还说,西域的胡杨,比酒泉的更壮,冬天不落叶。”
顾宁看着霍去病的侧脸,阳光在他的疤痕上投下浅影,像漠北雪地里的辙。他忽然笑了,起身去翻箱底,从旧袍里抽出件明光铠——是去年修的那件,甲片上的胡杨树脂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我去收拾行李。”他的声音很轻,却没回头。
霍去病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顾宁。”
顾宁停步时,听见他说:“张骞信里说,乌孙的葡萄酿,比长安的烈。”
…………
三日后的长安西市,比过年还热闹。
李老汉的果子铺前排起了长队,买胡饼的人手里都攥着个红绸袋,说是“给霍将军壮行”。柱儿的堂弟——那个刚够着柜台的半大孩子,正踮着脚往胡饼里塞桂花糖,说“将军爱吃甜的”。
顾宁牵着霍去病的手走在人群里,指尖被他攥得生疼。西域来的商队举着羊角号,“呜呜”的声里混着胡姬的琵琶,卖天马画像的贩子举着卷轴大喊“霍将军要去西域啦,看天马图沾福气咯”,引得一群孩童跟着起哄。
“你看那幅。”顾宁指着幅画,上面的霍去病披甲跨马,身后跟着只狼,画师显然没见过他,把眼睛画成了铜铃,却意外地有股野劲。
霍去病低笑出声,耳尖蹭过顾宁的发梢,带着点痒。“比我本人差远了。”他嘴上嫌弃,却让随从买了下来,卷起来塞进包里,“留着给酒泉的胡杨当柴烧。”
走到西市尽头的酒肆时,河西军的老兵们正聚在那里,喝得脸红脖子粗。见了他们,“哗啦”一声全站起来,酒碗碰得震天响。
“将军!俺们跟您去!”断了条腿的老兵拄着拐杖,玄甲上的箭痕还在,“俺这条命是您给的,死也要死在西域!”
“对!死也要去!”十几个老兵齐声喊,震得酒肆的幌子都在晃。
顾宁忽然想起在观星台,这些人也是这样,举着断矛挡在前面,说“护将军周全”。他的眼眶热了,刚要说话,却被霍去病按住肩。
“都留下。”霍去病的声音很沉,却带着股安抚的力量,“长安需要人守着,胡杨苗也需要人浇水。”他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里面是柱儿留下的胡杨籽,分给每人一把,“等我们回来,要看见满长安的胡杨。”
老兵们的眼泪掉在胡杨籽上,像浇了场春雨。
…………
渭水的长亭外,新帝亲自送行,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却没摆帝王的架子,只是握着霍去病的手说“朕等你回来”。
太子时的伴读——如今的御史大夫,捧着坛酒,倒了三碗,一碗敬天,一碗敬地,最后一碗递过去,眼里带着泪:“去病,别忘了长安的酒。”
霍去病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滴在玄甲上,像极了漠北的雪水。他转身时,看见顾宁正往驼队上搬东西:药箱、伤药、还有那幅画得不像样的天马图,都被裹在他的狐裘里,生怕压坏了。
“过来。”霍去病朝他招手,指尖在阳光下泛着浅金。
顾宁跑过去时,被他拽进怀里。周围的喧嚣仿佛都静止了,只有他的心跳撞在顾宁的耳膜上,像在说“别怕”。“乌孙的路不好走,”他的声音贴着顾宁的耳骨,带着点烫,“要是累了,就跟我说。”
顾宁点头,指尖抠着他的腰侧——那里有块新添的疤,是昆仑山时留下的,比别的地方更暖些。“你也是。”他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别总想着往前冲,我……”
“知道。”霍去病打断他,低头吻住他的唇。周围的欢呼声、琵琶声、号角声都成了背景,只有唇齿间的酒香,混着点胡杨籽的涩,真实得像要刻进骨子里。
新帝轻咳一声,别过头去,御史大夫却笑着起哄:“将军,顾先生,别忘了带西域的葡萄干回来!”
霍去病的耳尖红了,却没松开顾宁,只是扬声道:“备好酒,等我回来!”
驼队出发时,渭水的波光照在玄甲上,像铺了层碎银。顾宁回头望去,长亭外的人影越来越小,李老汉举着胡饼在喊什么,被风卷得听不清,只看见那点金黄在阳光下晃,像颗倔强的星。
…………
进入西域地界的第十日,他们遇到了第一场沙暴。
黄沙卷着石子打在驼铃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却盖不过霍去病的笑声。他牵着顾宁的手,在沙丘上踩出深浅的脚印,说“这沙比漠北的软”,玄色披风被风吹得鼓起,像只展翅的鹰。
向导是个乌孙少女,叫阿依古丽,梳着几十条小辫,辫梢系着金铃,笑起来“叮铃”响。她指着远处的烽燧说:“那是张骞大人修的,夜里点火,能照到百里外。”
顾宁望去时,烽燧的影子在暮色里拉得很长,像个孤独的哨兵。霍去病忽然翻身下马,从行囊里掏出个木牌,是用酒泉的胡杨木做的,刻着“汉”字,埋在烽燧脚下,说“让后来人知道,这里是大汉的地”。
夜里宿在驿馆,阿依古丽弹着冬不拉,唱着乌孙的歌谣,歌词大意是“草原的风,吹过汉家的城”。霍去病听得认真,忽然对顾宁说:“等安定了,我们在这里种片胡杨。”
顾宁的指尖划过他的手背,那里的薄茧又厚了些,是握缰绳磨的。“好啊。”他笑着说,“让它们在这里扎根,长成像长安那棵一样高。”
沙暴过后的清晨,他们在沙丘上发现了群野马,鬃毛在阳光下泛着枣红色,正是张骞信里说的“天马”。阿依古丽说,这种马认主,谁能骑上它,它就会跟着谁走。
霍去病跃上马背时,顾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那野马只是扬了扬蹄,便乖乖地跟着他跑了起来,风卷起他的披风,像面流动的旗。
“你看!”霍去病勒住马,回头朝他笑,琥珀色的眸子里盛着光,“它跟我呢。”
顾宁望着他在阳光下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些灵魂天生就属于旷野,像狼属于草原,鹰属于长空,而霍去病,属于这片需要他的土地。
他们走到一片胡杨林时,阿依古丽忽然停住了脚,小辫上的金铃不响了。她指着林间的空地,那里插着十几支箭,箭头都是三楞形的,箭杆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霍”字——是匈奴人的箭!可匈奴余孽不是被打残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用箭刻下将军的姓氏?
[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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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瀚海沙·胡杨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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