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烈日灼烤着京城永安,连蝉鸣都带上了几分慵懒的倦意,然而在被高墙围困的将军府内,却自有一番与外间截然不同的“奇观”。
院廊下,浓密的葡萄藤架遮出一片沁人的阴凉。
几个穿着素净夏装的侍女和几个缺了胳膊或腿、却收拾得干净利落的汉子,正围坐在一处,面前堆着小山般翠绿的莲蓬。
他们手指灵巧地剥开外壳,取出里面嫩生生的莲子食用,不时低声说笑几句,目光却都含笑望向院子当中。
而与这片荫凉闲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院子正中-央,那个正挽着袖子、忙得满头大汗的将军本人——
南宫月。
他一身简单的粗布汗衫早已被井水与汗水浸-透,紧贴在匀称的身躯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线条分明的背脊和臂膀。
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他身上,仿佛格外偏爱这张面孔——
汗水沿着他饱满的额头滑落,流过飞斜入鬓的剑眉,掠过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冷冽、此刻却因专注而显得格外深邃的眸子,再从挺直如峰峦的鼻梁一侧滴下,最终落在线条清晰、微抿着的薄唇边。
即便脸上蹭了些许井边的泥水,也难掩其近乎昳丽的俊美,只是这份俊美被沙场淬炼出的硬朗气压着,混合着此刻的汗水和力量感,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刚阳魅力。
他伺-候的对象,正是他那匹爱驹——乌墨马蹄、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神骏战马“乌啼”。
此刻,乌啼惬意地站在他身边,阳光下它的毛色白得耀眼,如同披了一身流动的银缎,它时不时舒服地甩动着丝绸般的鬃毛和长尾,发出满足的轻嘶。
南宫月正一桶接一桶地从院角的古井里打上沁凉的井水,仔细地泼刷在乌啼雪白的皮毛上,用鬃毛刷子卖力地搓洗。
冰凉的水流冲过白马光滑的皮肤,也溅湿了南宫月汗湿的胸膛和臂膀,水珠在他冷玉色的肌肤上和乌啼雪白的毛发间滚动闪烁,构成一幅充满力量与生命感的生动画面。
廊下剥莲子的众人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这府里上上下下,哪儿有什么真正的“下人”?
多是些当年跟着将军在沙场上负了重伤、无法再留在军中的老弟兄,或是战死同袍留下的孤儿寡母,无处可去,便被南宫月一股脑儿接回了这将军府,给碗饭吃,给个屋住,也算是个营生,彼此相依为命。
没了外人时,规矩便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时,一个叫小桃儿的侍女,原是阵亡校尉的孤妹,生性活泼,她捏着一颗剥好的莲子,瞅着院子里那俊美得不像话却干着粗活的将军和神骏非凡的白马,忽然噗嗤一笑,朗声道:
“要我说呀,咱们将军什么时候最好看?”
众人皆笑,顺着她的话问:“什么时候?”
小桃儿眼睛弯成了月牙,声音清脆得像咬开的嫩莲子:
“就是这会儿!干活儿的时候最好看!比穿那身大将军朝服好看多啦!瞧瞧,连咱们乌啼大小姐都被伺-候得美滋滋的!”
廊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几个老兵笑得差点把手中的莲蓬都扔了。
南宫月正弯腰打水,闻言也不恼,直起身,用手臂随意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结果反而蹭上了更多的井水污泥,在他俊朗的脸上留下一道滑稽的痕迹。
他冲着廊下笑骂一句,嘴角却也是扬着的:
“好你们一群没良心的!吃着我的莲子,还敢消遣我?行啊,既然我-干活这么好看,那从明儿起,这府里挑水、劈柴、洗马、扫地的话计,大家都别干了,全包在我身上!定叫你们看个够本,看看我伺-候得大家满不满意!连乌啼的澡也归我一人了!”
他这话更是引得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小桃儿一边笑一边喊:
“将军说话算话!那我明儿可就真歇着了!专看将军伺-候乌啼大小姐!”
“歇着!都歇着!”
南宫月大手一挥,也跟着笑了起来,继续提起一桶清水,哗啦一声浇在乌啼如雪的皮毛上。
水花四溅,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映照着俊美的将军和神骏的白马。
高墙之外是波谲云诡的政治风云和帝王的猜忌,高墙之内,却只有这夏日烈阳下的井水清凉、莲子清甜,俊朗将军与白马,以及一群苦命人相依为命、苦中作乐的朗朗笑声。
但庭院中的欢声笑语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刀骤然切断。
只见老管家董叔步履匆忙地穿过月洞门走了进来,他那只仅存的独眼里,此刻盛满了与这夏日闲适格格不入的焦急与担忧,另一只早年战场上失去的眼睛的空洞眼窝,也仿佛因此显得更加深邃凝重。
他平日里总是沉稳如山,此刻这般情状,让廊下所有人的心都瞬间提了起来,脸上的笑容僵住,纷纷放下手中的莲蓬,不安地站起身。
董叔顾不上擦额头的汗,目光直接锁定在院子中-央刚提起一桶水的南宫月身上。
“将军!”
董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宫里头来人了!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带着几个锦衣卫的番役!说是陛下有紧要口谕,召您立刻入宫见驾!”
“哗啦——”
南宫月手中的水桶微微一倾,些许井水泼洒在乌啼的蹄边。
乌啼似乎也感知到气氛的变化,不安地踏了踏步子。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只剩下蝉鸣聒噪,显得格外刺耳。
司礼监、锦衣卫、皇帝口谕、立刻——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透出的分量和紧迫感,远非寻常诏书可比。
南宫月脸上的笑意和轻松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炭火。
他将水桶轻轻放在地上,动作依旧稳定,不见丝毫慌乱。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廊下一张张写满担忧的脸,最后落在董叔焦急的面容上。
“知道了。”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接到一个寻常的通知,
“董叔,劳您好生接待,就说南宫月更换朝服,即刻便随天使入宫。”
他抬手,安抚性地拍了拍乌啼的脖颈,然后转身朝屋内走去,脚步沉稳,背影挺直,湿透的汗衫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却透出一股山雨欲来前的沉默力量。
他一边走,一边语气如常地丢下一句,试图冲淡这紧张的气氛:
“都别愣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陛下召见,或许是寻常问话,不必自己吓自己。”
然而,看着他消失在房门后的背影,廊下的众人却无法真正安心。
老董叔那只独眼里的忧虑做不得假,司礼监太监和锦衣卫亲自上门传口谕更是重若千钧。
在这被禁足的敏感时期,皇帝如此阵仗的急召,是福是祸,谁也说不准。
方才还洋溢着生机与欢笑的庭院,此刻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沉重的纱幕笼罩。
小桃儿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颗没剥完的莲蓬,嫩绿的汁液染了她一手。
所有人都沉默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中充满了对将军此行的由衷担忧。
夏日的阳光依旧炽烈,却再也驱不散那骤然凝聚的寒意。
…………
南宫月快速换上一身略显陈旧但依旧规整的武官朝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所有翻涌的思绪。
他跟着那位面色淡漠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和几名按着绣春刀的锦衣卫番役,沉默地踏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门外,盛夏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子,骤然泼洒下来,猛烈而炽白,刺得他眼眶发酸,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他已经快两年半,没有在白日里,真正踏出过这座府邸的门槛,没有感受过这毫无遮挡的、属于外面世界的阳光了。
空气似乎都带着不同的味道,自由,却也更令人心悸。
一行人沉默地翻身上马——
锦衣卫为他准备的是一匹温顺的棕色驿马,而非他的乌啼。
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朝着皇城的方向而去。
骑在马上,南宫月的心绪反而沉静下来。
皇帝急召,所为何事?
是北疆烽火再起,战况紧急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陛下不得不再次捏着鼻子启用他这个“逆臣”?
若真是如此……
他心中并无半分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忧虑。战争是绞肉磨盘,一旦开启,尸横遍野,生灵涂炭,远比处置他一个人要可怕千万倍。
还是……
陛下终于觉得养着他这个“吃白饭”的碍眼人物够了,耐心耗尽,要寻个由头彻底了结他?
若真是如此……
南宫月竟觉得,这或许反而“轻松”些。
并非他活够了,他心底对这人世仍有眷恋,而是相比于一场可能席卷无数性命的战争,他南宫月一人的生死,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是……
只是要辛苦董叔了。
他心中掠过一丝歉意。
幸好自己前些年权势正盛时未雨绸缪,早已悄悄备下了一笔丰厚的银钱,足够府里这些老弱残兵、孤儿寡母另寻生计,安稳度日了。
相信以董叔的稳妥,定能办好。
正思索间,巍峨的宫墙已映入眼帘。
森严的守卫查验过手续,沉重的宫门次第打开,又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那一片盛放的阳光再次隔绝在外。
南宫月下了马,在那位太监的引领下,走在熟悉的宫道之上。
他在一座殿阁前停下,深吸了一口气,仔细整理了一下其实并无褶皱的衣冠袍袖,确认一切整齐无误,不会因“衣冠不整”而再获罪责。
然后,他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面容沉静如水,微微垂首,准备踏入那殿门,去见那位……
两年半未曾得见天颜的皇帝陛下。
等待他的,不知是重掌兵符的虎符,还是一杯鸩酒,抑或是一道冰冷的绞索。
…………
殿内光线略显幽深,冰鉴里散出的丝丝凉气驱散了外间的暑热。
南宫月垂首入内,目光极快地扫过地面,却意外地发现殿内并非只有皇帝一人——
那位活泼讨喜的五皇子殿下竟也在一旁,正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
果然,五皇子赵琰一见他,脸上立刻绽开毫不掩饰的惊喜笑容,几乎是脱口而出:
“小月哥……”
“琰儿。”
御案后的赵寰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截断了五皇子未尽的话语。
赵琰立刻缩了缩脖子,乖乖闭了嘴,但眼神里的兴奋却掩不住。
南宫月心头微凛,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和表情。他快步上前,至御案前约五步远处,极其标准地一撩袍角,匍匐跪地,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地面,声音沉静而恭顺:
“罪臣南宫月,叩见陛下,陛下万岁。叩见五皇子殿下。”
在他伏低的瞬间,御座上的赵寰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他。
两年半不见,地上跪着的这个人,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南宫月的皮肤因长年不见天日,透出一种近乎冷调的苍白,竟显出一种诡异的文弱感,唯有那挺直的脊背和跪姿中蕴含的力量,还隐约透着昔日的轮廓。
姿态放得极低,如同最恭顺的臣子,甚至是待罪的囚徒。
赵寰的目光落在南宫月伏地的身影上,下意识地,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南宫月那双按在地面的手的手腕——
似乎想确认那上面是否还有李玄私下施加的镣铐痕迹。
他迅速掩饰住这一瞬间的失态,轻轻咳了一声,端起一副道貌岸然的君王姿态,尤其是在幼弟面前。
“南宫月,”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宽宏,他打量着殿下跪着的人,那过分苍白的肤色让他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但很快被帝王心术压下,
“你禁足府中,已有两年又半载了吧?”
“回陛下,是。”
南宫月的回答从地面传来,没有丝毫起伏。
“嗯,”
赵寰手指轻轻敲了敲御案,目光并未从南宫月身上移开。
两年半的时光似乎并未在这个臣子身上留下太多衰败的痕迹,只是将那层夺目的锋芒硬生生磨成了内敛的沉寂,像一把收入匣中的古刃,反而更让人想探究其锋锐是否仍在。
“这两年里,你呈上的谢恩折子,朕……都看了。”
他说的缓慢,仿佛真的逐字阅读过那一百多份充斥着违心言辞的纸张,
“言辞恳切,思过之心甚诚,朕心……甚慰。”
他顿了顿,继续道,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念你昔日尚有微功,如今又诚心悔过,便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一旁的五皇子赵琰听得眼睛更亮了,几乎要忍不住拍手叫好。
赵寰的目光瞥了一眼身旁雀跃的幼弟,再看向地上跪着的南宫月时,语气陡然转厉,带上了明确的警告和威胁:
“五皇子殿下不日将代朕南下江南,巡狩民情。朕命你,全程护卫殿下周全!此行若平安归来,算你将功折罪。倘若……”
他的声音猛地一沉,每个字都像冰锥砸下:
“倘若殿下少了一根头发,受了半分惊吓,南宫月,朕唯你是问!到时,新账旧账,与你一并清算!你可听明白了?”
南宫月伏在地上,心中已然明了。
既非启用,亦非赐死,而是……
质押。
将他与五皇子的安危捆绑,将他调离京城视线,去做一份不容有失的保镖差事。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回心底,依旧保持着最恭顺的姿态,声音平稳无波:
“罪臣南宫月,谢主隆恩。陛下宽仁,臣感激涕零。臣,定竭尽全力,护佑殿下周全,圆满完成圣命。”
老板空投新活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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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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