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早出晚归,埋头阅卷,科考毕不过十三日,除去病中耽搁的三天,谢攸案头卷子竟已批阅近半。
这日清晨,朝气萌发,几只麻雀在石榴树梢间啁啾跳踉,将悬在枝头的露珠震得簌簌纷落。
门倌舒展了下筋骨,见东方既白,想着学宪大人近来十分勤勉,总是天蒙蒙亮就上值,便赶紧取下门闩。
才将门推开一道窄缝,便听得石阶下传来清亮一声“大哥”。门倌彻底敞开门,晨光熹微中,但见此前做荷花酥的那个少年郎正立在阶下,青衫沐露,笑眼弯弯,朝他拱了拱手。
“大哥,我今日是来——”
不待他说完,门倌便招手道:“你是来找镇抚使的,大人早有吩咐,你这就进来罢。”
玉生闻言面上一喜,忙不迭躬身还了个礼,低头理好衣袍,趋步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穿过垂花门,因着心里雀跃,只觉目之所及无一不是美景。视线掠过庭院,远远瞧见石榴树下坐着喝茶的人,玉生心头一热,不由得加快脚步,衣袂翩跹间已来到树下,欢然唤道:
“姐姐!”
裴泠侧首,对他笑了一下:“你来了,坐罢。”
玉生顺从地落座,见她亲自斟茶,忙双手捧接,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谢谢姐姐。”
东厢房内,那只刚欲推门的手蓦地顿在半空,迟疑片刻,缓缓收了回去。
“自姐姐上回送来银两,师父便回绝了那位富贵老爷,这些时日,待玉生也温和许多,再不逼着我开市了,姐姐真是救了玉生!可……”他怯怯地看过去,“可这四百两的恩情太重,玉生这条贱命实在不知该如何偿还。”言语间声气渐弱,尾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
裴泠抬眸看他一眼,只是笑,不作答。
玉生轻咬下唇,半晌后终是鼓起勇气开口,那声音细细的,像是初春的雨丝:“姐姐恩重如山,玉生……玉生只求留在姐姐身边尽心侍奉,不敢奢望名分,只盼能当个端茶递水的小奴,便是做条姐姐脚边的小犬也好,只要能日日见着姐姐便成。”
“侍奉?怎么侍奉?”她问。
他耳尖泛红:“玉生想……想要伺候姐姐。”言及此,又含羞补一句,“玉生虽身陷风尘,但仍是干净的身子。”
“伺候我?”
玉生被她似笑非笑的眼神慑住,只恐自己唐突惹了嫌恶,当即垂首敛目不敢再言。
“伺候一回倒可以,长久侍奉便罢了。我这人最怕麻烦,独行惯了,不喜身侧有人。事后我可以把你从长春院赎出来,你的剑舞得很好,天高海阔,自有你的出路。”
“姐……姐姐当真?”玉生惊喜交加,一时怔住,稍顷才端正衣冠,跪了下来,“姐姐大恩,玉生无以为报,定当尽心伺候姐姐!”
裴泠虚扶一把让他起身:“明日你往牛首山祝禧寺去,从后山小径上行半个时辰,见着系红绸的榆树便往左转,绕过一片湖泊,翠竹深处藏着座农家小院。戌时,我在那里等你。”
玉生抬手轻握住她的指尖,像握着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能得姐姐垂怜,是玉生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玉生愿倾尽所学,明日定让姐姐舒心自在。”
裴泠淡淡颔首,指尖如游鱼般从他掌心滑脱:“那你回去准备罢。”
“是!”玉生激动地应了声,离开时更是频频回首,那眼神是何等的含情脉脉。
待人走没影了,裴泠收回目光,转而望向始终静默的东厢,执起已微凉的茶,慢慢啜饮,直至残茶饮尽,她笑了笑,方才起身出去。
谢攸的背脊抵着门扉缓缓滑落,终是颓然坐在地上,双目失神地望向前方,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般。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玉生?
那根本就是个狐狸!什么感恩图报,分明是看准了她位高权重,想要借此攀附!
她难道真以为一夜露水姻缘后,那人就会乖乖离开?
一旦尝到了甜头,只会变本加厉地缠上来!好不容易攀上这般高枝,怎会甘心轻易放手?今日是诉衷情,明日便是病中垂泪,总有千百种法子让她心软。
眼前已然浮现出那玉生日后衣衫不整、泪眼盈盈的模样,顿觉一股浊气堵在胸口。
怄死了,快怄死他了,连喘气都费劲。
谢攸攥拳砸地,痛感自指节窜上臂膀,他却在这尖锐的刺痛中感到一丝短暂的解脱。
痛死他罢。痛死比怄死好。
可随即,更深重的无力感便如潮水般涌来了。
为何偏要在这庭院里、在他一墙之隔的地方,说这些话?
他还没出门,他还在屋里,他会听见的啊!
原本就已站在悬崖边上,日日强撑着一口气,如今这一句一句,像是一只只推他的手。
真宁可自己是个聋子、是个瞎子,宁可浑浑噩噩地等她离开,让日子悄无声息地翻过去。
老天为何要如此残忍?为什么非要让他知道?
他受不住了。真的受不住了。
谢攸蜷在门后阴影里,将脸深深埋入膝间。待他察觉时,泪水早已接连坠在冰凉的砖地上了。
他不想哭的,吸了吸鼻子,抬袖胡乱揩去脸上湿痕,可那不争气的泪偏生与他作对,越是擦拭便涌得越凶……
那就哭!他就要哭!心都碎成这样了,难道连哭一场都不许么?
他彻底放弃挣扎,再不压抑了,任凭自己在这无人窥见的暗处崩溃落泪。
是不是自己不够勇敢?
是不是自己太过贪心?
如果他勇敢一点,如果他所求不过是一晌欢愉,那在他和玉生之间,她会选谁?
她会选他吗?
他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那么谢攸,他问自己,你还有胆量再站到她面前,再亲耳听她说一次“不”,甚至听她坦然承认,在她心里,玉生更得她心意,你有这个勇气吗?
要试一试吗?他问自己。
即便是自作多情,即便是自取其辱,但你,要不要再试一次?
日头渐高,已近正午时分,门倌往里张望了好几回,始终不见人出来,暗自怪道:“今日学宪大人怎的没上值?”
刚嘟囔完一句,便见一人戴着素色帷帽从院内缓步而出。帽檐垂下的纱布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只隐约瞧得见一个轮廓。
门倌连忙上前,语气里带着几分诧异与关切:“学宪大人,您这是……?”
“昨夜不知何故,脸上起了些红疹。”谢攸低咳两声,“还要上值,这便走了。”
门倌望着那行色匆匆的身影,心下不由感叹起来:前次高烧不退也才休息三日,今个这般模样竟还要强撑着上值,学宪大人可当真勤勉哪!
*
翰墨斋临水而建,是十里秦淮最大的一处书肆。午后,一切都懒懒的,连空气都泛着倦意。柜台后那位须发斑白的老掌柜正打着盹,花白的头颅一点一点。
“掌柜的,掌柜的。”
老掌柜从瞌睡中惊醒,眯缝着眼打量前面这个戴帷帽的人:“这位公子……要寻什么书?”
“你们有没有什么……就是……”谢攸吞吞吐吐地,“就是咳咳**咳咳。”
老掌柜闻言眉头倒竖,猛地一拍柜台,凶道:“去去去!也不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翰墨斋乃应天府学正经采买的书局,岂会藏污纳垢!”说着挥袖如驱蝇蚁,“速速离去!莫要玷污我这清静地!”
谢攸被轰了出来,一股悖德感盘桓心头,令他无比心虚。幸而有帷帽遮掩,才没让人瞧见帽下他那张早已烧得通红的脸。
身为掌管一省文教的学政,查禁这些书籍本是他的职责,此刻却要这般藏形匿影地前来求购,简直是知法犯法。
可……可他又总忍不住去想那个微乎其微的可能——若她当真选择了他,可他却笨拙青涩,令她失望……她会不会即刻悔了心意,转身仍去寻那玉生?
这念头便如毒蛇般噬咬他,羞惭与顾虑终究被这焦灼压了过去,立马横下心来,无论如何,总得私下用功,先习学一番才是。
书,是必须要买的!
这般想着,谢攸脚步一顿,抬手轻抚额角,只觉自己着实傻了。
那些书册,翰墨斋这等正经书肆如何会公然陈列?合该去那些藏在暗巷陋坊的小铺,或是些无人问津的幽僻所在,才可能觅得踪迹。
是了,他方才真是急昏了头,不禁暗笑自己,转身便往河畔更深处的巷陌行去。
终于找到一个挂着“古今文集”幌子的小铺,冥冥之中,谢攸觉得就是这里。
这家小书铺的掌柜是个中年汉子,生得蒜头鼻、招风耳,见有客来,忙从竹椅上弹起:“这位公子,来买书吗?”
“是,想请问掌柜的,您家铺子里可有卖……那种书?”
那掌柜闻言将身子往前倾了倾,笑眯眯地道:“公子想来是要买孤本。”
谢攸反应过来,孤本便是那些书的代称,赶紧点头:“正是,我要买孤本。”
“公子要的孤本,是带图的,还是不带图的?”掌柜粗粗的眉毛上下一动,“带图的价钱要翻个跟头,不过笔法精细,什么都描得清清楚楚。”
谢攸试探地问:“不知可否……先容某一观?”
“自然,自然,”掌柜嘿嘿一笑,侧身抬手作请,“请公子移步。”
一道灰布帘子掀起,谢攸跟着掌柜踏入内室,甫一进去,便有一股陈年霉味混着尘灰气息扑面而来。抬首环顾一圈,但见四壁皆是书架,地上书册更是堆积如山,几乎无处落足。
掌柜麻利地从最里层书架顶格摸出几册书,恭敬地捧过来:“公子您先过过眼,这几本是不带图的。”
谢攸随手翻开最面上那本,见是《金瓶梅》,接着往下翻,是《国色天香》,再往下翻,便是《游仙窟》。
掌柜面上带着几分得意的神色,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册献上:“要我说呀,还是带图的好。公子再看看这《花营锦阵》,这一册今早才销出去一本,是顶俏的。”说着,先翻开一页,“您且细瞧这笔致,人物眉目传情,画得惟妙惟肖,再品品这旁边题的小词,这意境,寻常书里哪得见如此妙笔?”
谢攸目光甫一触及那纸页上的图样,耳根顿时烧得滚烫,下意识便要合上书册。又听得掌柜说词,他强捺下心头悸动,垂眸凝目,去细看那画旁的行行小字。
第一图——如梦令。
一夜雨狂云哄,浓兴不知宵永……
谢攸指尖一颤,“啪”地合上,帷帽垂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就要这本。”
掌柜顿时眉开眼笑,又指着方才那几册:“公子好眼力!那这些不带图的……”
“一并包起来,全要了。”
“好嘞!”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忙取出青布仔细包裹,“这就给您包得妥妥当当,保准半点儿不露!”
谢攸迫不及待地掏钱,只想尽快完成交易。
掌柜却突然凑近半步,压住他的手,挑眉笑道:“公子,且等一等,我这儿啊还别有洞天呢,要不要随我再往里瞧瞧?保您大开眼界,都是好东西。”
谢攸闻言,身形有着一瞬的迟疑。
掌柜见状,脸上堆满更殷勤的笑,压低声音说:“公子放心,只是看看,绝不强求。看得上眼,是咱们的缘分,看不上,您转身便走,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小的做生意,向来图个痛快!”
如果只是看看……毕竟来都来了,谢攸便点头道:“那好罢。”
“好嘞!贵客里边请!”
又掀开一道灰布帘子,步入一个更为狭小的房间。四壁木架上陈列的物品,他大多不识,除了某些很好辨认的形状咳咳,以及——
“这绳子用来做什么?”
掌柜眼里闪着暗昧的光:“绳子嘛,自是缚人之用。公子您细看,这可是上等牛皮所制,柔韧非常,缚人时既牢靠,又不易伤及肌肤。”
谢攸心头一跳,立时明白了其中关窍,忙将绳子放回原处,帷帽下的声音略显局促:“不……不必了,此物必然是用不上的。”
言讫,他的目光又被旁侧吸引,像是铃铛,信手拿起轻摇,铃音极悦耳。又见旁边还搁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玉环,不由疑惑:“这铃铛、还有这玉环,又是何用?”
掌柜搓手笑道:“公子莫急,容小的为您一一详解。”
“咳咳、咳咳……”
在掌柜那分外详尽、绘声绘色的解说过程中,谢攸只能以一连串的轻咳掩饰窘迫。待掌柜言毕,他方稳住声线,隔着帷帽低声道:“掌柜美意,在下心领,只是……这些物件于我而言,想来并无用武之地。”
“公子且慢!”掌柜忙抬手虚拦,“这些用不上,小的还有一宝,您定然用得上。”他低笑两声,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谢攸遮面的帷帽,“瞧您这打扮,定是要行那……嘿嘿,隐秘之事。在外头最怕的,不就是留下些什么,日后惹来一屁股麻烦么?”说着,从架子最底层取出个黑漆小盒,旋即掀开盒盖,“用了此宝,保管您后顾无忧!”
好不容易从昏暗的铺子里钻出来,谢攸紧紧将那两包东西搂在胸前,仿佛揣着什么见不得光的赃物。先是警觉地左顾右盼,见巷子里空无一人,这才稍稍定神,加快步伐离去,而后更是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这一天的太阳终于缓缓落了下去,夜渐深,万籁俱寂。
灭好灯,落下床帷,裹紧锦被,谢攸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擎着一根蜡烛,先细观那《花营锦阵》上的图样,后又将其余几本一一认真翻阅。
偷偷摸摸的,看到下半夜才看完,直将他这个正经读书人看得面红耳赤,汗出如浆,连蜡泪坠在衣服上都未发觉。
而那处西厢房亦有人未眠,烛影摇曳间,但见裴泠正懒懒地靠着椅背,两只脚搁在前头圆凳上,右手边一壶酒,左手边一本书。
烛芯忽然“噼啪”爆开个灯花,跃动的火光恰好照亮泛黄封皮上的四个字——花营锦阵。
文案剧情在6号周四晚10点准时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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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 8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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