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首山位于南京城南郊,属江宁县地界。从聚宝门出发,还得行二十里方能抵达。约的是戌时相见,玉生念及路途遥远,生怕有所耽搁,申正时分便从长春院动身了。
才出院门没几步,竟迎面撞见个熟人。
“大哥,您怎么在这儿?”玉生脚步一顿,颇感意外。
“欸?真是巧了,竟在这儿遇着你。”门倌也有些意外,抬头间瞥见他出来的地方,心下便已了然,暗道怪不得这小公子总来寻镇抚使大人呢,原是……
他面上倒不露分毫,只笑道:“我随大人来此处买点心,这附近不是有家如意糕坊很是出名嘛。”
“镇抚使大人也来了?”玉生惊喜地望向一旁的马车,“她在车里么?”
尾音未落,车窗帘子已被一只净白修长的手掀起半角。只见车内端坐着一位清贵公子,眉眼光彩照人。
“这位是学宪大人,咱们南直隶的学政。”门倌忙介绍。
玉生觉得这位大人好生眼熟,略一思忖便想起那日在富乐院厢房,酒醒后闹着要回家的,正是眼前这位。他连忙躬身行礼:“见过学宪大人。”
谢攸咬着后槽牙笑一下:“不必多礼。”
玉生便颔首微笑,正欲告辞时,却听那道清朗嗓音再度响起:
“老张,去瞧瞧如意坊的糕食可备好了,吩咐他们分作两份,镇抚使不是说要往紫金山天禧寺与慈恩方丈论禅么?你稍后将其中一份送至衙门交给她,横竖都是不沾荤腥的素糕。”
玉生闻言,疑惑地蹙起眉头:“紫金山天禧寺?可镇抚使大人昨日与我说,要去的是牛首山祝禧寺啊。”
谢攸面不改色,语气更是斩钉截铁:“你定是记岔了,明明是紫金山天禧寺。”
“可我分明记得……”玉生还要争辩。
“老张,”谢攸忽然转向门倌,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是紫金山天禧寺,我没说错罢?”
“啊?”门倌被问得一愣,他哪里清楚什么山什么寺,镇抚使大人也没跟他说哇,转头见学宪大人神色笃定,便下意识地点头应和:“是是是!您说得对,确实是紫金山天禧寺,没错的!”
谢攸很满意,松手放下了车帘。
这厢玉生却是怔住了,脑中反复回想昨日的对话。
“祝禧寺”与“天禧寺”虽仅一字之差,可“牛首山”与“紫金山”却是南辕北辙,他断不可能听错。
莫非……是姐姐自己说错了地方?她本意是紫金山天禧寺,只是一时口误?
这个念头刚起,又被自己按下,以姐姐的性子,绝无可能犯这等错。
思前想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此刻赶往紫金山,万一错了,再折去牛首山定然误了时辰,可若径直奔赴牛首山,也怕跑了空……
正当踟蹰不定之际,玉生倏地眸光一亮,时辰尚早,与其在此胡乱猜测,不如再去衙门一趟,当面问个清楚,总要好过跑错地方。
打定主意后,他立即转身,朝着镇抚司衙门疾步而去。
那厢门倌提着两包用油纸细绳扎好的糕点,笑呵呵地小跑回来:“学宪大人,刚出炉的,都按您的吩咐分装妥当了!”
谢攸在车内应了一声:“去聚宝门,我要出城办点事。”
“好嘞!”门倌利落跃上车辕,却不想扬鞭时力道没拿捏好,马儿猛地一窜,车厢剧烈地晃了晃。他慌忙收紧缰绳,扭头赔罪:“大人恕罪!小的头回赶车,手上没个准头……”
车帘纹丝未动,只传来谢攸沉稳的嗓音:“无妨。今日车夫抱恙,辛苦你了。”
门倌听得心头一热:“大人您这话可折煞小人了!能为您效力是小的福分!”说着小心翼翼控稳缰绳,这次马车总算平稳地驶了出去。
待出了聚宝门,谢攸便翻身跨上早已备好的快马,朝着牛首山方向疾驰而去。
初夏的风迎面扑来,带着城外田野间特有的青草气息。他无心欣赏沿途景致,只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格外漫长。待赶到山脚,日头已西斜,匆匆系好马匹,也顾不上歇息,整了整衣冠便提步上山。
这牛首山看着不高,真爬起来却颇费脚力。石阶蜿蜒曲折,为免袍角沾了泥污,他只得时时提着下摆。
终于寻见祝禧寺,未在寺前停留,赶紧绕至寺后,继续沿小径往上爬。
好在山间颇为凉爽,林风拂过,带走几分燥热。他暗自庆幸,若是在这山里弄得一身汗湿,下晌那番精心沐浴可就白费了。
待找到那株系着红绸的老榆树时,天已然黑了,从怀中取出蜡烛,一点昏黄的光晕在渐浓的夜色里摇曳,照亮前路。
不远处湖泊的轮廓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举目眺望,一下便望见那片竹林。
谢攸不由得放慢脚步。
此前只顾着赶路攀登,此刻真要到地方了,心里反而紧张起来。
她若看见来的是他,会作何反应?会不会当即冷下脸来,把他赶出去?
谢攸闭目深深吸气,暂且把忐忑不安都压下,抬步向竹林深处行去。
夜风过境,万千竹叶簌簌作响,行约百步,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一处农舍静卧于竹林环抱之中,背倚翠山,前临一道潺潺作响的山涧清溪。农舍不大,不过两间茅屋,却被一道足有人高的致密竹篱严谨地围护起来。
而那篱笆门却是虚掩着的,仿佛早就知道今夜会有客至。
谢攸在门前略顿足,烛火晃动,光影在脸上明明灭灭,他垂眸将手中蜡烛吹熄,借着月光,推开了那扇虚掩的篱笆门。
一进去,反身便将篱笆门关好,落下木闩,“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深山显得格外清晰。
做完这一切,他方才抬眼打量院落,目光很快被东侧那间茅屋吸引,窗纸上正晕开一团温软的昏黄。
有时候真的不能多想,一多想就瞻前顾后,他当即打住一切胡思乱想,快步穿过庭院,径直来到亮着灯的屋前,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
“吱呀——”
抬眸第一眼,他就看见了。
谢攸不自觉地咽了咽发干的喉咙。
她身着一袭墨色牡丹纹无袖单衣,绡纱薄如蝉翼,烛光流转间,朦胧映出内里胭脂红抹胸的旖旎轮廓。
一副金丝缠绕的臂钏恰到好处地束在上臂,随着她执壶的动作,露出几道转瞬即逝的绯痕。
他呼吸都滞住了。
裴泠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而后缓缓侧首,视线自他足下那双云纹乌靴,一寸一寸地扫上来。
衣袂下摆是山水云间的画绣,整身流转着似青非青、似绿非绿、似蓝非蓝的浮光——正是她在凤阳府给他买的那一件。
目光继续上移,掠过滑动的喉结,掠过柔软的唇,掠过直挺的鼻,最终定在那双眼睛里。
谢攸全然不知自己落在她眼中是何模样,他只觉此时此刻心头是百味杂陈,一思及她这身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的风情,原是为那玉生所备,酸涩的妒意便冲上胸腔。
本想借垂首之际平复心情,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她下身那条素色绡纱长裙上,也是薄得很,一双修长的腿就这么若隐若现地透了出来,当即那股涩意就涌到喉间,呛得他喉头发紧。
裴泠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她没忍住,笑了,幸而他正低着头未曾瞧见。她迅速敛起唇角,再开口时,声线已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怎么是你?”她淡定地问。
谢攸立在门边,半张脸隐在烛光投下的阴影里,声音低沉:“那个玉生不会来了。”
“为何?”裴泠佯作不解。
“你昨日在院子里同他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然后呢?”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欣赏他紧绷的下颌线。
“所以他不会来了。”话音未落,谢攸突然转身,砰地将门重重合上,利落地插上门闩。
“关门做什么,”她嘴角噙着笑,故意逗他,“你不走了?”
“为何答应他?”谢攸两步逼近,站定在她跟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裴泠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的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想试试,不行?”她挑眉,指尖轻轻划过杯沿。
“行,”谢攸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咬着牙吐字,“但是他不行!”
“那谁行?”她仍是笑。
他攥紧了拳。
裴泠耐心地等着。
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
谢攸倏然单膝蹲下身来:“上次你问我的话,可还记得?我是来回答你的。”
怎么,你想取而代之?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望进她眼底:“是,我想取而代之。”心跳已如擂鼓般,连声音都带着颤,“所以,你要我吗?”
一时无言。
这片刻的沉默仿佛被无限拉长,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你?”裴泠蓦地笑了,笑得缠绵勾人,倾身向前,呼吸拂过他的唇,“你是谁呢?是南直隶的学宪谢攸,还是长春院的相公玉生?”
这话中深意便如一根羽毛,轻轻搔过谢攸心尖。他猛地一怔,随即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我……”他的声音因紧张而低哑,“我是玉生。”
话音落下的刹那,裴泠已勾住他的下颌迫他抬头。
“那你这个玉生,会伺候人么?”
真是没想到我还能再铺垫出一章,算加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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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 8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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