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德府名家书院何其之多,甚少有人选择惠安书院。”阿禾的话音沉重。
因为那段往事,伤痕累累。
“我们家原本是书香门第。”他盯着地板上斑驳的划痕,“后来爹爹获罪,家就散了。”
“惠安书院来选人时,都说只要眉清目秀的小子。”阿禾揪住衣角,“我不愿去,可哥哥嫂子说,选了就能得二十两雪花银。”
他喉头哽咽了一下,“他们把我推出门时,连包袱都没给收拾。”
没人打断他的话,阿禾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
阿禾把脸埋进双膝,瘦弱的肩膀不停颤抖,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签的是卖身契,按了手印就是书院的人了。”
他抬起通红的眼睛,瞳孔里映着窗外灰蒙的天,“那些书生,都是被爹娘或者族人卖进来的。”
“那里表面是书院,日日教着圣贤文章,每月考课头名之人,才能得进国子监的荐书。我也想去京城,所有学子,谁不想去京城,不想进国子监,因为只有金榜题名,才能证明给家里人看。”
“那些抛弃我们的家人……”
阿禾嗓音苦涩,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最后一次考课前夜,青竹哥哥把他的旧棉袄给了我。他说,阿禾聪明,该去京城。”
“青竹哥哥是个孤儿,他知道我想证明给那些家里人看。”
“可是,从入书院那刻,注定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根本就没有出路!”
他浑身开始发抖,“当我拿着荐书去找夫子时,感谢他们的教导之恩,却听见他们在笑,说这批进献的小倌儿里,品相都不错,京城的贵人们肯定喜欢。”
“那个整日不苟言笑,教我们‘字要有风骨’的夫子,正迫不及待要给选出的几个学子□□。”
“青竹哥哥知道后,求夫子,让他替我去国子监。”
“那晚,那晚我蹲在屋外廊下。屋里,屋里青竹哥哥呜咽一夜,他们,他们对青竹哥哥……”
说到这里,阿禾已说不出话。
先诛心,再蚀骨。
谁能干得出这样的事?
事情已经很明了了。
沈砚书目光沉沉地望向陆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刀柄上冰冷的纹路,
“这般将读书人的尊严踩进泥里,再逼着他们以色事人的手段……”
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再加上司礼监令牌,这八成又是曹无妄的手笔。”
窗外风雪愈急,仿佛呼应着这彻骨的寒意。
沈砚书望着陆昭,想等他一个态度。
陆昭的指尖停在刀镡的蟠龙纹上,抬眸时窗外的雪光在他眼底凝成冰棱。
他问沈砚书,“你打算怎么办?”
沈砚书正用绢帕擦拭阿禾脸上的泪痕,轻轻覆在孩童颤抖的手背上,将他拉起来,
“既然曹无妄要把读书人变成玩物,那我们便让这些‘玩物’,变成扎进他咽喉的刺。”
陆昭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外走,“先吃点东西吧。”
闻言,沈砚书才想起这么长时间,阿禾还没吃东西,
“先垫垫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
炭盆不知何时已被挪到沈砚书和阿禾脚边。
陆昭站在门边,玄色衣摆掠过门槛时带起细微的风。
他侧首看向屋内,目光掠过紧挨着坐在榻上的兄弟俩,最后停在沈砚书身上。
“天寒地冻,适合炙肉。”他声音平稳,“我去准备。”
说着已转身向外走去,靴底踏过木廊的声响渐远。
沈砚书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圆桌木纹。
陆昭再回来时,玄色大氅肩头落满新雪。
他左手提着个雕花食盒,右手拎着两坛泥封的酒,坛身红纸赫然印着「杏花楼」三字。
沈砚书眼睛一亮,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目光追随着陆昭的动作,看见酒坛被放在桌上时又黯淡下来。
他清楚陆昭绝不会允他碰酒。
正失落地揪着狐裘绒毛,却听见陆昭背对着他开口,“天寒,准你喝半盏驱寒。”
沈砚书他执起陶杯斟了半盏,正要入口,被陆昭伸手拦住。
“嘴馋。”陆昭夺过酒杯,将酒液倾入温着的铜壶,“温了再喝。”
沈砚书眼巴巴望着重新温过的酒被斟回杯中,又轻轻放在他手边,杯身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
沈砚书接过时迫不及待啜饮一口,却被余温烫得轻吸了口气。
“烫着了?”陆昭指尖掠过他唇角。
沈砚书抬眼时,正迎上对方眼底未散的关切。
他微微怔住,心里升起另一番异样。
“哥哥也不让我喝酒的。”阿禾轻轻抽搐,拉过沈砚书的思绪。
陆昭打开食盒,里面整齐码着薄如蝉翼的生肉片,肥瘦相间的纹理在烛光下宛如琥珀。每片都细心用梨汁腌渍过,边缘点缀着斩碎的迷迭香。
沈砚书用银箸挑起片肉,对着火光给阿禾细看,“这刀工...…”
他眼尾扫向陆昭,“能把羊肉片得透光,也只有陆大人了。”
“肯定好吃,阿禾,你一定多吃点。”
陆昭正往铜炉里添炭,闻言将火钳往肉片方向移了半寸。跃动的火苗瞬间舔上肉质,激起一片焦香。
阿禾盯着碗里滋滋冒油的炙肉,小手攥着衣角不动。
沈砚书凑近柔声劝,“你一路追过来,肯定没吃上饭,多少吃些,身子要紧。”
孩子只是摇头,泪珠滚进衣领。
陆昭割下半块肉放进他碗里,刀尖在桌面轻点,“不仅要吃,还要吃饱。”
见阿禾抬眼,他声音低沉,“等会你哥哥回来,你打算饿着肚子看我们动手?”
阿禾闻言猛地抓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将肉片塞进嘴里,油渍沾了满腮也不顾。
他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我吃!我现在就吃!”
沈砚书连忙轻拍他的背,“慢些,别噎着。”
陆昭不动声色地将水碗推过去,炭火映照下,孩子鼓着腮帮拼命吞咽的模样,像只小小的雏鹰。
酒过三巡,沈砚书眼尾泛红,他忽然扯住陆昭的衣袖,
“这身飞鱼服...…迟早害死你。”
领口越扯越大,“等我,等我逮住了曹无妄这条阉狗,你就能脱下这身衣服了。"
陆昭按住他的手,斟了杯热茶给他,“你醉了。”
沈砚书不要茶,追着凑近,鼻尖险些撞上他侧脸,“你说,你为什么突然待我这么好?给我做面,烤肉,还破例让我喝酒?”
“你是不是又要不告而别?”
他真怕,下次再见,陆昭又站在了他更远的对面。
茶杯被重重搁在案上。
陆昭任由他攥着衣袖,忽然低声道,“因为今日是你生辰。”
沈砚书醉醺醺的表情瞬间凝固。
“晨起那碗面,是长寿面。”陆昭静静道,“酒是先前许诺你的庆生酒。”
沈砚书耳根肉眼可见地泛红,直接一歪,把脸埋进对方肩窝。
要死了!
沈砚书本就是装醉把这些话问出来,此刻恨不得钻进地缝,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陆昭将剩下的半杯酒放在他面前,
“忘了也好,这样明年还能再骗你一回。”
*
老夫子踹开驿馆大门的动静震落了檐角冰凌。
他提着裂成两半的车辕掷到御史面前,花白的胡须沾着狂怒的雪沫,
“三品大员的座驾,行不出三里就断轴。你做了什么手脚?”
御史被粗壮汉子从屋里拖出来,瘫软在大堂地上筛糠般发抖,
“下官不敢,马车昨日还好好的啊。下官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动司礼监的差事啊。”
“你的意思,这车辕是老夫自己弄断后嫁祸给你的?!”老夫子阴冷的目光瞪着他。
老夫子枯爪扣住御史天灵盖,“跟司礼监作对,当死。”
他刚要动手,突然浑身剧震。
一截染血的刀尖从他前胸透出,陆昭玄色大氅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司礼监的手,伸得太长了。”
与此同时,沈砚书身形寒光闪过,那两个汉子喉间绽开血线,手中钢刀哐当坠地。
“你...…”老夫子艰难转头,瞳孔里映出陆昭冷峻的侧脸。
突如其来的变故另整个馆役一片战栗。
陆昭振落刀锋血珠,从怀中掏出令牌,玄铁令牌在落日余晖里闪过暗金流光,
“锦衣卫北镇抚司办案。”
他声线比凛风更刺骨,令牌不偏不倚亮向瘫软的御史,
“即刻起,驿馆许进不许出。”
沈砚书笑吟吟踢开老夫子袖中滑落的毒镖,刀尖拍了拍御史的肩头,
“大人若想全须全尾回京复命,今日看到的事,就烂在肚子里。”
御史瑟缩着,连连点头。
阿禾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
他扶着掉漆的栏杆一步步往下走,眼睛死死盯着大堂里那个青衣少年,
“哥...…哥?”
这声试探性的呼唤轻得像片雪花。
青竹猛然转头。
“阿禾!”他踉跄着扑过去时差点被尸首绊倒。
两个孩子在大堂中央紧紧抱成一团。阿禾把脸埋在哥哥胸前嚎啕大哭,青竹颤抖的手不停抚摸弟弟突出的脊梁骨。
“你怎么跟来了,你怎么跟来了?”青竹的眼泪砸在弟弟头顶。
沈砚书默默踢开滚到脚边的茶碗碎片,“陆百户,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沈捕快觉得呢?”陆昭把刀扔回刀鞘里。
“归德府。”
“惠安书院。”
两人异口异声。
说完两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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