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霜,笼罩着魏良荒废的府邸。朱门上的封条早已破损,在夜风中发出窸窣声响。
谢晦明站在门前,轻声道,“我们走。”
可身侧跟着他的那个小身影不见了,谢晦明环视半周,在左侧斑驳的墙头上,苏小荷正像只圆滚滚的狸猫,整个人挂在墙头。
她双手死死抠着长满青苔的墙沿,两条腿悬在半空胡乱蹬踹。
“你在做什么?”谢晦明负手立在墙下,月光在他玄色衣袍上流淌。
苏小荷闻声扭过头来,沾着灰的小脸在月色下格外分明,“潜入魏良府呀!”
她答得理直气壮,完全没注意到发间簪子歪到了耳后,还别着几片枯叶。
谢晦明修长的手指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我何时要说翻墙,走正门啊。”
“走正门?”苏小荷困惑地眨着眼睛,长睫在眼下投出细影,“我们可以走正门吗?我们不是来...…”
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吐出两个字,“潜入的吗?”
“这里早已破败,连只野猫都懒得光顾。”他抬手指向不远处虚掩的朱漆大门,“何需翻墙?”
“原来如此。”苏小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即在墙头笨拙地扭动身子。
可磨蹭了半天,非但没下来,反而把另一只绣鞋也蹭掉了。
“怎么还不下来?”谢晦明的声音里已带着三分不耐。
墙头上的身影突然僵住,苏小荷耳根肉眼可见地泛红,声若蚊蚋,“谢大人,我...…我下不来了。”
话音未落,玄色衣袂已掠过墙头。
谢晦明揽住她纤细的腰肢轻盈落地,松开手时,瞥见小姑娘正偷偷把勾破的裙角往身后藏,脚丫不自在地踩着青石板上的落叶。
谢晦明把手里拎着的那只鞋递到苏小荷面前,
“穿上。”
“谢谢,谢谢谢大人。”苏小荷慌忙接过,单脚跳着往脚上套。
苏小荷穿鞋后,才闲暇看到,庭院里果真已经杂草丛生,抄家时散落的文书碎片在脚下沙沙作响。
“分头查探。”谢晦明低声道,“注意墙壁厚度与地砖回声。”
苏小荷点头,指尖掠过廊柱上的剑痕,那是抄家时留下的印记。她学着谢晦明的样子,屈指轻叩墙面,仔细分辨着声音的虚实。
书房内,谢晦明正俯身观察地砖的拼接纹路,苏小荷正踮脚去够书架顶层的匣子。
她指尖刚触到积灰的木匣,袖中藏着的蜜饯包突然散开,桂圆干哗啦啦滚进博古架后的缝隙。
她讪讪蹲下去捡,生怕被谢晦明发现后骂她贪吃。
在捡桂圆干的时候,发现那条缝隙整条手臂都能伸进去,“大人,我发现个缝隙。”
“你看,这缝隙也太深了。”
谢晦明凑过来,用刀鞘敲击墙面,传来空响。
他拂开蛛网,在博古架侧板找到个被油灰堵塞的机括,方才滚落的桂圆核正巧卡进了机关凹槽。
当密室门旋开时,苏小荷举着沾满糖霜的手愣在原地,“大人,我这次...…算立功了吧?”
谢晦明从她发间拈出片泛黄的纸屑,正是密室里飘出的旧账册残页,
“算。”
密室内,火折子点燃蜡烛,烛火摇曳,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页与尘埃的气息。
苏小荷的指尖掠过架上一卷《极阴八字辑录》,翻开竟是各地户籍司的密档抄本。
她倒抽一口冷气,“他们连官府户籍都能插手?”
“找极阴八字最简易的办法,便是查看户籍。可惜户籍多有缺漏,也不能完全穷尽。”
谢晦明展开幅绘满红线的舆图。
苏小荷看着满图红点,好奇道,“这些标记的都是什么?”
“惠安书院。”他看到另一份册子,“这么看,陈氏书生的案子八成与这个书院有关,但曹党经营惠安书院多年,沈砚书他们怕是要撞上硬骨头了。”
指尖重重点在归德府的位置。
苏小荷小小地为两位大哥担忧了一瞬,然后注意力又被另一排木架吸引。
那个册子翻开后,赫然列着四个名字:沈砚书、陆昭、陈实,还有她自己。
苏小荷那一列详细记录着她每日必经的豆腐坊路线,连她给弟弟买的松子糖铺子都标得清清楚楚。
“他们……他们还监视了我的家人。”她声音发颤,烛台在手中摇晃。
谢晦明扶住她手腕,温度透过衣袖传来,“放心,你们的家人我已经派人保护。”
谢晦明把苏小荷手里的烛灯取下。
苏小荷怔怔抬头,泪光中投去感激的微笑。
她又另拿了一个册子,那卷封面已经斑驳,翻开后,却捕捉到熟悉的名字:谢晦明、江辞、陆玠文,还有个陌生的“周慕云”。
“周慕云……”苏小荷望着这个名字,疑惑低语,“周慕云是谁?”
“当年我们四人立誓要揭开献祭真相,他离开的最早。”
“他去了哪里?”苏小荷追问。
“他与陆昭走了同样的路。”烛光在谢晦明眼底明明灭灭。
苏小荷紧张地下意识抓住他衣袖,“那他现在……”
“死了。”谢晦明合上卷宗,封皮血渍在烛下泛着暗光,“七年前就死了。”
“死了?!”苏小荷为这残酷真相激得浑身发冷。
正要问到底是如何死的,谢晦明突然抬手,烛火应声而灭。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瓦片松动声。
谢晦明将苏小荷往书架后的阴影里轻轻一推,自己掠向支摘窗,木窗开合的瞬间,窗外传来短促的闷哼。
待苏小荷转出书房屋门,只见谢晦明已将对方下颌卸掉,正惊恐地瞪着他们。
“李崇的人。”谢晦明从探子怀中搜出大理寺腰牌,目光骤冷,“他在盯着献祭案的动静。”
“那这个人怎么办?”苏小荷问。
“带回去。”
苏小荷闻言,正要上前押解,黑衣人袖中射出一道金光。
谢晦明挥刀替苏小荷格开的瞬间,黑衣人猛地撞开两人,在苏小荷没站稳连累了谢晦明的时候,翻墙遁走。
*
大理寺少卿李崇听完手下汇报,脸色铁青。
“废物,连盯梢都干不好。”他猛地砸碎茶盏,碎片四溅。
这时另一名探子踉跄进门,“大人,归德府的眼线被陆昭发现了,死了。”
“好,好得很。”
闻言,李崇眼中阴光闪现,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的人说动就动,都没把我放在眼里。”
他快步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在官函上仿着谢晦明的字迹疾书数行,
“谢晦明肯定会和沈砚书他们互通消息,去驿道截住谢晦明的信鸽。把这封‘捷报’送给沈砚书。”
烛火跳动,映着假信上最后一行字:
曹无妄亲命陆昭主持献祭,在惠安书院,头一个,就用你来点,切要防备!
*
前往归德府的官道上,新换的柏木车辕碾过积雪,发出规律的低响。厢内炭盆暖意融融,却化不开凝滞的空气。
沈砚书坐在四个书生对面,指尖轻叩膝头,声音放得又轻又缓,
“别怕,有我在,定不会让你们再受委屈。”
话音刚落,那个穿葱绿襕衫的书生突然扑跪在地,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沈砚书的衣摆,指节泛白,
“大人开恩,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吧,回去……回去就是往火坑里跳啊!”
他仰起的脸上满是惊惧,嘴唇不住颤抖。
“走?卖身契还锁在书院里,普天之下,你们能逃到哪里去?”
沈砚书微微前倾身子,声音带着蛊惑,“不如随我杀回去,一把火烧了那些契纸,让这吃人的魔窟彻底消失。”
角落里最年幼的书生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将脸埋进同伴瘦弱的肩头,单薄的脊背剧烈起伏。
他们知道,逃出来都是奢望,何况毁掉卖身契。
沈砚书见他们很难被说服,转而看向缩在青竹身边的阿禾,问他,
“阿禾,你呢?”
他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头。
谁知阿禾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整个人拼命往兄长怀里缩去,小脸煞白。
青竹深吸一口气,将弟弟轻轻往身后护,自己则挺直脊背跪好,
“学生刘青竹,我愿意跟您回书院,只求您,求您把阿禾安顿好。”
他喉结剧烈滚动,“如果我身死,求您把他安顿在能堂堂正正读书识字的地方,保他后半生无忧。”
“我不要!”
还没等沈砚书说什么,阿禾突然扑上来抱住青竹,泪珠大颗滚落,
“我要和哥哥一起,死也要死在一块。”
他含糊的哭喊混着绝望的呜咽,在车厢里回荡。
车窗外,陆昭挥了一记马鞭,车轮滚滚向前。
归德府的一个客栈里,陆昭看着正在系粗布腰带的沈砚书,眉头微蹙,
“你确定要如此?”
“当然了。”沈砚书将最后一段麻绳打了个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他抬头冲陆昭一笑,“就是这次真要委屈陆百户大人做一回恶人了。”
手腕这时被陆昭扣住,一枚冰凉之物滑入袖中。
是枚刻着梅枝的银哨。
“若有危险,吹响此哨,我必到。”
*
这天夜里,惠安书院的黑漆大门轰然打开,几个夫子提着灯笼厉声呵斥,
“何人胆敢夜闯惠安书院。”
话音戛然而止。
陆昭的玄铁令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飞鱼服肩头的金蟒仿佛随时要择人而噬。
“北镇抚司办案。”他靴尖碾过地上枯叶,声音比夜风更刺骨,“曹公公亲令我巡视各处书院。”
陆昭将老夫子血淋淋的头颅掷于青石地面,骨碌碌滚到众夫子脚边。
“连人都看不住。”他绣春刀归鞘时溅起血珠,“这就是下场。”
满院夫子抖如筛糠,最前头那个直接瘫软在地。
“怎么?还要本官替你们收拾残局?”陆昭冷眼扫过。
他突然拽动手中绳索,沈砚书三人踉跄着被拖进院中,阿禾吓得往哥哥怀里钻,青竹脸色惨白却强撑着站直。
陆昭用刀鞘抬起沈砚书的下巴,“损失两个,这个品相尚可,充数。”
沈砚书垂着眼睫作出畏缩状,粗布衣领滑落处,却露出段莹白脖颈。
负责查验的夫子刚要伸手,被陆昭一刀抽翻在地,
“曹公公要的人,你也配碰?”
沈砚书三人被领到一处屋舍,铺好粗麻被褥,闲适地躺下,
“颠簸了一路,终于可以休息了。”
他躺在木板床上,问另外两人,“平日里,夫子们可有什么不准你们靠近的地方?”
阿禾与青竹对视一眼,阿禾怯生生地开口,
“东厢最里间终年挂着铜锁,我们捡球时靠近过一回,被罚跪了整宿。”
青竹忽然补充,“还有西边那处荒废的藏书楼,分明无人进出,夜里却总亮着灯。”
沈砚书翻起身,拨弄着床边油灯的灯芯,火光在他沉静的眸子里跳动。
他展开今天新收的信:看到了欲诡献祭之事,选的人竟然是他,而执行之人,竟然是陆昭!
灯火突然爆了个花,将最后两个字映得格外刺目。
信纸边缘被他无意识攥出褶皱,心口有些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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