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潮湿的台阶上,陆昭的乌皮官靴发出沉闷的回响。
一声一声,像是踏在犯人的胸口。
阴冷的风裹挟着血腥与腐臭扑面而来,墙壁上昏黄的火把将他玄色大氅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如同鬼魅。
每向下一步,他周身的寒意便重一分。
这条通往诏狱的台阶他走过无数次,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漫长而沉重。
沈砚书被下了诏狱。
他那个人平日里慵懒惯了,意气风发里带着天生的狡黠。
但此刻他身陷囹圄,极有可能已是遍体鳞伤。陆昭的指节在袖中悄然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两侧牢房里偶尔传来囚犯痛苦的呻吟和铁链拖曳的刺耳声响,更深处,刑具碰撞的金属声隐隐传来。
而更让他忧心的是怀中所藏的那道密令,来自他干爹曹无妄,明确要求他“处置”掉关在最底层囚牢里的“要犯”。
轻飘飘的两个字,重逾千斤。
意味着有些事情避无可避,他必须要在权力与牵绊之间做出选择。
台阶终于到了尽头。
前方,囚牢那锈迹斑斑的铁栅门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隐约可见,门上凝结的水珠不时滴落,在寂静中发出清晰的回响。
陆昭的脚步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微微一顿。
黑暗中,只能听到刑具和铁链碰撞的声响。
“你来了?”
沈砚书靠着冰冷的石墙抬起头,凝固的血块将他的睫毛黏连成簇簇暗红的菱簇。
他试图扯出一个惯常的笑容,然而开裂的唇瓣因此渗出血丝,那血珠正巧滴落,砸在陆昭狭长的黑影上。
“身体大好了吗?”沈砚书哑声问,被缚的腕骨在铁链中轻转,“确实三天,望月楼倒没骗我。”
陆昭手腕一沉,绣春刀化作一道寒光。
刀锋精准地劈进沈砚书腕间铁环的接缝处,金石相击迸出数点火星,锁链应声断裂,沉重的铁环哐当砸落在铺着干草的石地上。
他割断锁链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着,玄色大氅随即展开,将沈砚书单薄的身躯紧紧裹住。
衣襟滑落间,露出底下交错的新旧刑伤。
“我无碍,不用担心。”沈砚书虚软地靠在他肩头,染血的指尖无力地抓住他飞鱼服的前襟,气若游丝,却仍挣扎着开口,
“我先前……一直怀疑……”
每说几个字,就有血沫从苍白的唇间溢出,“你执意……要来锦衣卫……我一直以为,是瞒着我……另有苦衷……”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体都在陆昭怀中痉挛,暗红的血水顺着下颌滴落,染红了陆昭玄色的衣领。
缓过这阵剧咳,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陆昭,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楚,有释然,最终化作一丝近乎自嘲的苦笑,
“没想到……最终……是我……瞒了你……”
陆昭沉默着,指节分明的手试图擦去他唇边不断涌出的鲜血,但那血色仿佛擦不净一般。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白小瓶,倒出一枚龙眼大小的猩红药丸,递到沈砚书唇边,嗓音喑哑低沉,
“别说话了,先把这个吃了。”
药丸化作暖流涌入四肢百骸,沈砚书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些许血色。
他靠在陆昭肩头,气息仍弱,眼神却清明如昔,
“算到你肯定会回来,回应天府找谢大人,他会跟你说该做什么。”
烛火明灭。
“我哪里也不去,我现在就要带你走。”陆昭声音像是从喉骨深处艰难挤出,
“师父身死那日,我看着他的尸体,就明白了,在这吃人的朝堂,光凭一腔热血和血肉之躯是扛不住的。唯有借力打力,巧心图之。”
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我不能让你有事。”
“所以你要穿这身皮。”沈砚书扯出一抹极淡的笑,那笑容映着满脸血污,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却也藏着一份释然,
“不过,也多亏了你成了锦衣卫,这诏狱归你管,我们下步才更顺当。”
他染血的手猛地抓住陆昭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皮肉里,摇摇头,
“我不能走,你快走……快走,皇上还没下旨查办抄家……就不能松懈。”
沈砚书忽然剧烈咳嗽,整个人蜷缩在陆昭怀里,却还扯着笑,“你要做好谢大人交给你的事,这样,以后你不管在锦衣卫还是回应天府,阁老们都不会为难你。”
嗓音里满是别离之情。
“噗嗤——”
一声极力压抑的轻笑,从隔壁牢房的阴影里传来。
陆昭眼神一凛,瞬间按刀转身,绣春刀已出鞘三寸,厉声喝道,“什么人!”
只见三四个狱卒连滚带爬地从隔壁钻出来,手里的骰子哗啦啦掉了一地。
为首的那个吓得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解释,“陆、陆百户息怒,小的们就是,就是赌沈捕快这袋猪血,能瞒您多久。”
说着,都因为刚才沈砚书过于拙劣的演技,埋着头笑得双肩乱颤。
沈砚书见状,知道戏演不下去了,有些讪讪地往干草堆里缩了缩,试图避开陆昭瞬间投来的凌厉目光。
陆昭一言不发,猛地扯开沈砚书那件染满“鲜血”的囚服前襟。
指尖沾上那暗红色的黏稠液体,将沈砚书整个拎到鼻尖仔细一闻。一股混合着糖浆和某种植物汁液的甜腻气味扑面而来,哪里是半点血腥味!
昨晚在花车上那样的惊险,沈砚书他们早做了完全准备,花车有个开关,只要轻轻一按,沈砚书就能藏在车身之中。
保全了性命。
既然掐准了时间点回京,沈砚书早已利用望月楼的传讯方式与谢晦明敲定了计划,甚至得到了阁老的首肯。
曹无妄有所准备,他们也丝毫不逊色。
“沈、砚、书!” 陆昭额角青筋跳动,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周身气压骤降。
那几个狱卒见势不妙,抱起地上的骰子,飞也似地逃走了,瞬间没了踪影。
阴暗的牢房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沈砚书看着陆昭铁青的脸色,心虚地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伸手扯了扯陆昭的衣袖,放软了声音告饶,
“知微,我这不是,想让你演得更逼真些嘛。”
话音未落,他肩头那处精心伪装的“鞭伤”边缘,因为刚才的动作,簌簌地往下掉起了朱砂粉。
沈砚书拍了拍,带着几分戏谑笑道,“没想到陆大人在诏狱也这么受欢迎。我原以为没提前打点,少不得要受些皮肉之苦。”
他指了指旁边矮桌底藏起来的点心和温着的酒壶,“没想到,他们一听我是你的朋友,倒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陆昭看着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心头火起,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绷着脸沉声道,
“既然事情已经了结,别在这鬼地方贫嘴了。我们走。”
陆昭的脚步声在诏狱长廊里发出沉重回响,沈砚书染血的手指轻轻勾住他衣袖,
“现在还不能走。你、我,陈实、苏小荷,甚至是谢大人和阁老都是棋子,都各有各人需要做的事。”
他喘着气笑起来,瞳孔里映着牢窗外纷飞的雪花,
“对弈还未分出输赢,棋子怎么能离开呢。”
“我的棋局,下得大吧?”
远处传来马蹄踏碎街石的声音,他沾血的手抓住囚笼铁栏,指向远处冲天的火光,
“听,这该是谢大人带着边关急报入宫了,曹无妄通敌卖国的罪证到了,他这下真的要完了。”
陆昭死死箍住沈砚书手腕,斩钉截铁道,“我只要你平安无事。”
“现在立刻走。”
“走不了了。”
话音未落,地牢远处传来铁门轰然推开的巨响。
曹无妄带着腥风骤然而至,绣金蟒袍扫过满地血污,阴冷嗓音浸透石壁。
他抬手亮出明黄绢帛,“官家刚下的旨,命沈砚书即刻献祭。”
染着丹蔻的指甲突然指向陆昭,翡翠护甲磕在诏狱铁栏上迸出火星,
“至于你,咱家养的狗,也敢背叛咱家?!”
“既然你找死,咱家替你请了旨,命你主持献祭仪式,亲自收取昔日兄弟的眼珠。”
他尖利的嗓音充斥整个诏狱,“兄弟相残,真是一场精彩的大戏,正好合了‘爱’这个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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