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突然道:“你那铺子卖的是什么?”
“一些女子用的胭脂水粉,还有孩童的启蒙读物。”尚随清抬眼看他,“元公子难不成是有了心上人,对这些感兴趣?”
元疆饶难得被她问得一噎,耳根微红,转身欲走。
尚随清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拂去肩上薄薄的雪。
肩头落雪,终是沾衣不湿。
她拢了拢官袍,向着宫外走去。
管仪还在等她回去,学堂里也等着她。
她昨日刚被授官,而今日也不过是第一次上朝,究竟是谁已经按捺不住,指使人来弹劾自己?
她想,今晚不知会不会有人露出马脚。
是夜,西苑御宴。
皇宫长廊交错,正中央的圆亭正是宴会主场,月光如泄,落在舞女翩然身姿,如同广寒仙子,神仙宴会。
“你如今年岁几何?”高座其上的帝王举杯痛饮,面上露出三分醉意,看向尚随清问道。
“无衍……”皇后握住他的手试图说些什么,被他抬手阻止。
元无衍,当今皇帝的名字。
他是先帝第六子,早年为人雅正端方,登基后行事却越来越乖张难测,只是对于百姓而言,当今陛下钱多事少。
“臣如今二十又二。”
尚随清故意把自己的年龄往大虚报了三岁。
“是了,朕记得你是大荔十九年的进士,平阳郡主……”
元无衍话刚说了一半,元疆饶立刻谨慎起来,天子确实圣明就是酒量不好,喝醉之后还爱乱点鸳鸯谱。
尚随清立刻谢恩,随后道:“郡主秀外慧中,臣高攀不起,况且臣还没有成家的打算。”
元无衍沉吟片刻又道:“朕记得你有个妹妹。”
他此话刚说出口,就被尚随清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驳了过来。
“臣不愿。”
尚随清此话一出,连她自己都愣了一瞬才三两拨千斤,把话滴水不漏地推了回去,给足了天子面子,“臣妹体弱多病,与臣相依为命,臣不婚,臣妹不嫁。”
可能也是自己酒量不好,醉了才敢冒出来的三分脾气。
元无衍没有追究她的过失,一副醉眼朦胧,他当做自己刚才什么话都没说,也当做什么都没听到,侧身与皇后耳语,一副帝后情深。
宴席过半,众人目光都聚焦在中央歌舞升平的表演中,已无人注意方才沦为众人焦点的尚随清。
元疆饶与她并排坐着,他的目光一直投在她的身上,全无往日伪装,他浑身富贵,打扮也不同往日成熟,反而更符合他十九的年纪。
元疆饶似乎只是最单纯的疑惑地问她:“为什么?”
不过是婚姻。
在他们眼中也只是利益交换的一环而已。
尚随清笑笑,在众人无知无觉中起身离席,元疆饶话中的尾音在她耳边绕了一圈,她已然有了三分酒意,站定在柱边下意识漫不经心地朝元疆饶勾勾手,做了个口型:“来了告诉你。”
元疆饶抿唇坐在原处酒杯一端再端,最后还是忍不住心里的好奇。
似乎今晚尚随清的举动,彻底推翻了自己对他之前的所有看法。
尚随清背手站在池边月下树旁,听到背后声响回身。
她的鬓发在动作中微微凌乱,眼中带着湿意,脊骨单薄但挺得笔直,官制的华贵礼服在身,只衬出她的清贵风骨。
尚随清因为醉意双眼朦胧,目光没有焦距却不显得空洞,反而炯炯有神,她全无往常拘谨和圆滑,就静静站在那里,像是彻底脱去伪装,宛如遗世独立。
“为什么忤逆陛下,你不怕吗?”
她道:“高位者于我,不过肩头落雪。”
元疆饶脑中凭空炸响一声惊雷,指尖握紧腰间玉佩,冰凉的触感没平复他杂乱的心绪。
高位者于我,不过肩头落雪。
他不语,敛下的眸子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你不怕我禀告陛下,治你的罪吗?”
“你不会。”尚随清反客为主,两个人的距离拉近。
元疆饶天生嗅觉惊人,鼻翼简单翕动一下,就轻松就嗅见她身上沾染的女儿香,浑身的血都涌上双颊,他立刻屏住呼吸。
“毕竟下官早对元公子……神、往、已、久。”
尚随清一字一句顿着说道,声音也越来越轻,最后一句脱口而出的时候,她也能清清楚楚地看着元疆饶面庞染上绯色。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地抿紧唇,再也无法停留,迅速转身离去。
步伐看似依旧从容,但那比平时快了三分的节奏。
走出很远,尚随清那带着戏谑笑意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搅得他心绪不宁。
尚随清怎么看都觉得这人都像是落荒而逃。
她姿态轻松倚在门板上,远远看着元疆饶的背影一点点眯起眼睛,捧腹大笑出声。
似乎是听到背后人的笑声,元疆饶走得更快,行色匆匆,像是背后有狼追赶。
“你很喜欢元公子。”管仪离了女眷席位,在花园中将刚才一幕尽收眼底,她笑道。
尚随清这么一闹酒意立刻消散,她恢复成平时君子端方的样子,整肃衣冠,对管仪道:“三两意趣罢了。”
元疆饶回了学堂中自己的居所,看着一间房中另外一半属于尚随清的东西。
他才突然意识到明明是自己一手筹谋的接近,最后自己反而成了落荒而逃的那个。
他手指转着拇指翡翠扳指,鬼使神差想到尚随清的那句“不过肩上落雪。”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尚随清那么轻而易举就捏住自己全部心神。
他想,如果自己并非出身世家,是不是也会是这样蔑视权贵,清高孤傲。
尚随清是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的另一条路会不会成功?
元疆饶思绪跳脱太快,也可能是酒精催发,他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
大步流星地踱步跨过两人之中的屏风,元疆饶站在尚随清床铺面前,犹豫片刻,他的指节刚碰上那套被褥又火急火燎甩开。
他惊觉自己的所作所为荒诞可笑。
荒唐。
连自己在这人身边待久了都变得如此荒唐。
他不知道生什么气,卷起被子罩住头就睡,好像睡着了就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尚随清就是存心不让元疆饶好休息。
她回寝室看到这个人早早和衣而眠就忍不住站在他床褥边,冬天烧着地龙,两人都是席地而眠也不冷。
尚随清双手背后,踢了一脚他的小腿道:“元老师怎么睡得如此之早,是身体不适?”
“你一个小小五品芝麻官也敢戏弄我。”元疆饶想起今日席上事情,一把握住她的小腿,两臂稍微用力,把人拉倒压在床铺上怒道。
“美人嗔怒,下官神往已久。”尚随清雌雄莫辨的脸上那双明目在他身上如有实质,一寸寸滑下自己的身体,最后才轻佻开口。
元疆饶却全神贯注在那人喉间平坦。
而尚随清逐渐显露出女子特征,如蛇一般缠了上来,双手攀着他精壮的臂膊,自己身上的衣物迅速被剥落……
他惊醒,坐起身,额间沁出薄汗。
黑暗中,下意识摸向枕下那枚用于处理日常琐事的石刻私印。
元疆饶重新燃起烛火,手握着那枚冰冷的私印,试图让它镇住心神,却只觉得那石头灼手。
那印章上仿佛还残留着梦境的温度,烫得他指尖一缩。
仿佛还沾着梦里的脂粉香气与他的不堪。
他冲动甩手将石头抛出。
咚的一声。
站在门口正欲敲门的尚随清一惊,等了四五秒钟才轻轻敲了敲门板。
自从那日元疆饶说要投资学堂便搬了进来,三品官员除了日常料理事务,还得空来学堂教课,只能日日宿在学堂寝舍。
可学堂房间紧张,他们只能两人同住。
如此一来,不方便的事情便诸多。
可任由尚随清怎么劝,这人都充耳不闻,说着为陛下分忧,赶都赶不走。
之后,她只能进去之前敲门,留给元疆饶一点规整自己的时间。
尚随清刚踏步进去,却还是忍不住晃了下眼。
元疆饶一改往日作风,衣襟散乱,大咧咧地敞开露出胸膛,肌肉线条清晰蔓延进中衣,挺拔的鼻梁在灯火下投出阴影,低垂着双眸散漫,风姿卓绝,神仙中人。
尚随清关上门就在原地站定,欲言又止。
元疆饶像是无所察觉抬眸问道:“尚大人,怎么了?”
“元公子,当心风寒。”尚随清走到他身前,指尖划过他的胸口,好心地替元疆饶拉起衣襟。
元疆饶放在身侧的手指一紧,耳朵不受控制地烧红,他感觉到这人指尖划过自己胸口,忍不住肌肉痉挛,却佯装无事面上挂笑道:“多谢尚大人关心。”
尚随清撑着起身,拉起两人之间的屏风,灭了烛火才开始换衣服。
衣物摩擦声窸窸窣窣。
元疆饶心绪难平,仿佛胸口尚随清划过的地方还在烧。
冬日夜长,即使是学堂该准备上课的时间天还是没有半点光亮,今年冬天似乎来的太早了些。
元疆饶这么想着走到门槛处却被小石头绊了下脚,他轻轻看了眼,脚尖一挑,就踢开那块石刻私印。
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扰乱他心神的罪魁祸首,连同荒唐的梦一并扔掉。
跨出门槛吹着冷风,元疆饶很快就冷静下来。
昨天尚随清彻夜未归,应该宿在书房。
究竟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他从未注意到这点细节。
元疆饶控制着自己抛除杂念,不去想任何关于尚随清的事情,动作迅速地洗漱完。
两人同时收拾好自己,又准备同时出门。
元疆饶目光瞥向尚随清喉间,却发现并非一片平坦,长时间盯着人太过失礼,他收回目光。
“什么梦让元公子将门槛都砸破了。”尚随清注意到木头门槛上的一个小坑问道。
元疆饶听到尚随清的话站在门前,不动声色道:“门槛破了?大概是流浪恶犬干的。”
“我稍后找人来修。”他扔下一句话,比尚随清先走。
尚随清若有所思看着他的背影,她步伐一动,露出脚边小物,她俯身从脚边捡起。
那是元疆饶的石刻私印。
这块印章她有印象,元疆饶这人谨慎,把事务分为三六九等,分别对应着不同的印章。
这块石头的,大概也就能奴役奴役下人。
不过,也不至于被随意抛弃。
元疆饶到底梦见什么了,让他那么在意又那么匆匆以至于不顾及在外的完美温润形象。
尚随清抿着嘴角,好心情地收起那物,等着以后找机会拿出来气气元疆饶。
在让元疆饶破防这方面,她总是游刃有余而且天赋异禀。
经过这么一闹,元疆饶终于老实些,学堂的一切事物都继续发展下去。
尚随清却发现,元疆饶有意无意中打探起了自己编造出来的“妹妹”。
自己究竟是对他有什么吸引力,让这人对自己如此念念不忘。
勾引不成自己就想去勾引他的妹妹?
还是元疆饶真的发现了什么?
尚随清摸着下唇若有所思,随后又叹一口气不再去想这些破事。
近身护卫也不明白他的打算,斗胆开口问道:“公子您究竟什么打算?”
元疆饶对护卫解释:“陛下前日酒后,似有赐婚之意。”
他垂眸,语气冷静得像在分析一局棋,“我总需知晓,若真有那一天,那会是怎样的女子。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这个理由,似乎说服了他自己。
他总要亲眼见见这位尚随清口中的“妹妹”才能彻底消除自己心中的疑云。
烛火下,元疆饶不欲作多解释,手执教案翘着凳腿,梳理着第二日讲课的内容,不过心思已经乱了下来,他再静不下心,两指夹着的书册哒一声拍在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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