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漆黑的夜将学堂笼在其中,学堂比夜醒得早,其中四处灯火通明,围墙挡住泄出的融融暖光,如同一枚四四方方的简单宫灯。
尚随清知道冬天夜长,花了大功夫在每个屋檐下都挂上了灯笼,秩光奚恐高攀不了高,于是平日都由她和管仪每日点灯、更换灯芯、顺带着敲响晨钟,人力少只能他们轮流。
元疆饶平日上朝起得比这更早,跟尚随清差不多同时醒来,他看着尚随清爬上爬下地忙碌忍不住开口道:“这种琐事让下人来就好。”
尚随清从梯子上下来,大概是穿得厚,稍微活动着就沁出了汗,带着点热气,一拍脑门悔道:“穷人乍富啊。”
她做习惯了这些事,确实是没想到还有元疆饶带来的人手。
元疆饶大概摸清了学堂的人员安排,他道:“一会我就把人都安排到管仪手下。”
他一摸自己腰间却像是才想起什么,自然地把手背到身后去。
尚随清敏锐地注意到元疆饶的小动作,像是想起什么,立刻眼含笑意,心里有了算计,她故意开口问道:“元大人莫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小东西,不碍事……”元疆饶的话说到一半,就随着尚随清的动作噎在口中。
细细的红线挂在尚随清指节上,缀在他面前的正是那日被他亲手扔掉的石刻印章。
尚随清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冰凉的物件带着尚随清的体温,落在元疆饶手中:“碰巧捡到,物归原主,元大人不要粗心大意啊。”
元疆饶抿着唇不说话,连带着让他又想起那场梦。
学生们被晨钟唤醒,鱼贯而出开始慢吞吞地洗漱,元疆饶刚好是今天第一节的晨课,但也没急着去教房,到处走着查看学堂的大概情况。
他坐在书案前,浑身气度非凡。
不少学生对元疆饶的名声略有耳闻,都打起精神,不敢有丝毫昏沉模样。
掌管诏狱的官员,看着再如何温润良善也不会是什么好惹的茬。
“在下无事,来听一节课,向元老师讨教讨教。”尚随清文质彬彬地行礼,给足了元疆饶面子,只是不等他给出拒绝的答案,就落坐最后一排的书案旁。
元疆饶挑着眸子看着最后一排朝他笑脸相迎的尚随清,淡淡撇过眸子又不看她。
在生气?
尚随清脑子里打一个问号,做梦那件事也过去几天了,元疆饶总是对她淡淡的,不如往常,这反而让尚随清奇怪起来。
她早年游历四方看人很准,元疆饶这人只是看着温润无害,其实骨子里都浸着傲气。
这种人怎么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计划?
元疆饶讲课时旁征博引、学识深厚,并不是照本宣科,自有风范,确实有自己的本事。
尚随清对他的从前略有耳闻,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世家子弟,不去科举反而走了这条路,世家子弟多眼高于顶爱好清贵之格,实在看不上锦衣卫这个被称为“朝廷鹰犬”的职位。
只怕其中还另有隐情。
元疆饶身着一身月白长袍,干净儒雅,通体文人气质,丝毫看不出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时的手段狠辣。
他扫堂下学子的目光时不时地看向尚随清,就这样看着尚随清的头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走下去蜷起手指准备轻轻敲下她脑壳。
尚随清纤细的手指握在元疆饶腕骨上,没有衣袖隔着,两个人可以直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尚随清不喜与人有过多的身体接触,很快就松开了。
“元大人不生小人的气了?”她抬头眼中哪有半点朦胧睡意,全然是计谋得逞的笑。
尚随清单手撑着脑袋,侧首仰视着元疆饶,她双眸灵动,眼波流转间闪着狡黠的光,颊边一颗小红痣顺着嘴角的笑意微微移动,夺去元疆饶的所有目光,脸映出春色,满室都活色生香起来。
她黑色眼眸像有蜜糖,自己落在这人眼中似乎都被溺住,动弹不得。
咚、咚咚、咚咚咚……
元疆饶听见自己的心跳乱了一拍,任由他如何文江学海,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一刻的尚随清。
“本官心胸宽广。”
他扔下这句话就面上不多理会尚随清,缓缓转身扔下这句话走了。
书声依旧,元疆饶的课继续上着。
他还是照常地讲着课,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
为什么自己会对尚随清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元疆饶不明白,他抿唇皱眉,指尖在书案上轻敲几下。
早课刚下,晨露熹微,窗外天色破晓,清晨薄雾被照成一线,京城的热闹刚刚开始,就有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学堂外传进来,声音沙哑听着年岁已大,但语气很冲,完全听得出是在跟人吵架。
尚随清一耳朵就听了出来,这是秩光奚的声音。
她连忙出去,秩光奚如今五十又三,虽然说话中气十足,但这个年纪身体上难免也会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心火上涌更是发病的导火索。
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秩光奚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在门口的阶上叉着腰跟人辩驳:“出了事,你不先去报官,反而来我们学堂大闹,你是何居心?”
“谁说我们没报官!”旁边搀着那汉子的人,怒目圆睁道:“还不是你们这些狗官,官官相护!”
尚随清拉住秩光奚,不让他再多说:“秩先生,莫生气,下节您的课,大家都在等着呢。”
秩光奚原本还想脱口而出的话都憋了回去,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走了。”
他被尚随清推回去,大门一关,把所有争端都隔绝出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尚随清蹲下身子,问那位妇人。
“天杀的祸人性命!”那人只是一味地瘫在地上哭着喊着。
“还不是你那害人的劳什子蜂窝煤,说了开着窗无毒无害,怎么我大哥一用就被你们害死了。”那位愤青汉子眼含热,捋着把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说到最后恨不得吃了尚随清一般。
尚随清皱眉,蜂窝煤她敢拿出来必然是经历过多次测试。
规范使用就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她还没把问题想明白,百姓就让出一条道路。
顺天府尹刚带着人赶来,显然是听见这句话,看见眼前的两位同僚面露难色。
元疆饶、尚随清两人正得圣眷,况且这元疆饶还恶名在外,不宜开罪。
如果正经的按程序办事,他们就必然要请百姓离开。
但一这样就像是坐实了狗官名头,平白无故担一个骂名。
不划算。
他心中的弯弯绕绕还没绕明白,元疆饶就似有似无地瞟了他一眼,骨节分明冷白的手高高举起腰牌,在百姓面前他朗声道:“此事涉及朝廷官员,我们锦衣卫接管,在下一定还大家一个公道。”
这个烫手山芋能扔出去就再好不过。
他年纪大了,眼看着就能告老还乡,在这个位置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顺天府尹如释重负,他朝着元疆饶告谢,又忍不住露出一脸苦相解释道:“那汉子当日受了外伤,后半夜便烧热不治而亡,我们昨日便已结案,今日却不知怎得就让这妇人闹得这来了。”
“我家掌柜的好端端的如何会出了事……”
那位婶娘止住了哭,但脸上还是带着哭意,她两指小心翼翼扯着尚随清的袖子,尚随清黑色的袖子上留下一道土痕,“我们不是想要讹钱,只是如今年岁不好,家里只有两个女娃,这让我们怎么活呀。”
婶娘怀中探出两个脑袋,衣服单薄但齐整干净。
尚随清感觉自己嗓子仿佛哽住,她眨眨眼收敛下眼眶的滚烫热意,她扶着婶娘起了身沉稳道“阿姐,先把婶娘扶进去休息。”
“我要跟着一起去,别你们联起手哄得我嫂子白白吃亏。”那汉子如熊一般站在学堂门口。
尚随清默不作声,一侧身让开条路。
她敛眸下意识就想到了,那日朝堂上莫名其妙的攻讦。
尚随清感觉胸口发闷,手指在身侧蜷缩成拳。
她的确曾经生于官宦,但年幼时就跟父亲远走京城,走在江湖四处游历,她见过权贵压人,但没想到仅仅为了给自己下绊子就有人能砸一条人命进去。
管仪立刻把人从尚随清手中接过来,她身上有种平易近人的气质,扶着婶娘往学堂内走柔柔地开口道:“您放心……”
尚随清刚一转身就被一堵人墙挡在面前。
她站住脚顺着这人的精致下颌,看向元疆饶的双眼,其中似乎含情。
尚随清不似往常笑意盈盈,她的眸中显然带上了冷意:“元大人这是何意?”
元疆饶看得出尚随清动怒,他不在意一拱手,把皇帝抬了出来:“陛下授命,在下负责贴身保护尚大人。”
“况且,尚大人何必迁怒我。”元疆饶眼底突然漾起笑意,勾着尚随清小指,撒娇似的轻轻晃了晃,他道:“我才是能与你同舟共济的人。”
尚随清无端心口一滞。
“那就辛苦元大人。”尚随清深呼吸一口平息了自己中烧的怒火,敛眸拱手道。
元疆饶正色,细细把自己的揣测和计划道出。
他到底比尚随清更了解京中时局,也正式把这朝堂局势剖给她看。
元疆饶手指拂过自己腰间的穗子:“我知你自由自在惯了,但京中多是身不由己。”
“你也是吗?”
室内寂静,元疆饶却突然听不清尚随清在说什么,他反问:“什么?”
“身不由己。”尚随清没看他,像是随口一问。
门扉嘎吱一声,冷风卷进来,铜铃铛一声响,元疆饶才惊觉自己心跳得乱七八糟,倏然哑了声。
元疆饶不敢盯着尚随清。
心口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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