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严齐倒是想像个跟屁虫那样,形影不离跟在季桃初身后,观摩季大农师施展手段,解决虫害,但几日后,一份来自代州万平府的军报,将她引去了代州。
昔年杨玄策为大帅时,沿袭第一代幽北王风格,乃是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横刀马上行,王帐说不准就会出现在哪里,杨严齐较其父亲与祖父而言,已然算“老实多了”,偶尔离开奉鹿一段时间,军中众将及王府诸臣也无意见。
对王府某些属臣而言,杨严齐的暂时离开,反而给了他们机会。
这日,天色阴沉,治虫初见成效,知府设宴犒劳,邀请季桃初赴宴。
酒宴设在知府官邸,倒算简单,只是那帮官绅喝酒喝得有些凶,所幸季桃初坐在女眷这边,倒是影响不大。
吃吃喝喝,应付恭维,季桃初游刃有余,直到知府夫人叫她义女出来,为酒宴抚琴助兴。
待一曲罢,满座女眷无不赞好。
照旧例,在场地位最高的嗣妃季桃初,需得唤人上前来,给点赏赐意思意思。
二九之龄的姑娘容颜姣好,尤其站在盈盈灯火下时,双目含春水,柳眉漾秋波,小巧朱唇一点红,好似画中仙子下凡尘,出水芙蓉绽花苞。
“没想到,姑娘不仅琴艺高超,人也生得如此漂亮,叫人见了颇觉亲切,今日得闻姑娘琴声,也算一段缘分,今赠手镯一只,祝姑娘学有所成。”季桃初没带甚么贵重东西,顺手取下腕上玉镯,作为赏赐送给人家。
小姑娘羞答答接住玉镯,知府夫人携家中众人叩首谢恩,又是一番客套,酒宴方再次继续。
对于后续献艺助兴的姑娘们,季桃初着实无物可赏,遂叫在身后不远处护卫的苏戊,回去取些赏赐来。
苏卫长说,她带有珍珠,可供赏赐所用。
不用多问,杨严齐叫准备的。
“只是嗣妃,”席案旁,苏戊近距离多瞄了几眼依偎在知府夫人身旁的小姑娘,抱拳道:“请恕卑职多嘴,那位义女的容貌,和嗣妃有几分相似呢。”
夜里的庭院倒底光线不足,眼下靠的近了,才叫她看出端倪。
季桃初还真没注意过,只是觉得那姑娘瞧着眼熟,便跟着往那边扫两眼,笑盈盈问苏戊:“苏卫长几时学会说恭维之词了,我有人家那么漂亮?”
苏戊不敢再多往那边看,继续俯身再侧:“几年前,嗣妃同她那般年岁时,要比她更好看。”
“呐,趁热吃吧。”一只烤得油亮亮的大鸭腿,带着蜂蜜的色泽伸到苏戊面前,季桃初笑得捂嘴:“你是头一个夸我好看的人,怎么说呢,苏卫长眼光还真是独特。不过,你见过我十八岁时的样子?”
苏戊在开宴前简单对付过几口,这会儿也饿了,接过鸭腿蹲到地上啃起来:“见过啊,我跟大帅去四方城,见过嗣妃好几回呢,那年大帅逃婚,跑去关原侯府,我跟着王妃去接大帅,见到了嗣妃第一面。”
再后来,大帅数次跟着王妃去四方城,和恒我县主谈粮食生意,苏戊都见过季桃初。
见苏戊啃鸭腿啃得香,季桃初也撕一块鸭肉,歪在椅子里,边吃边和苏戊聊天,反正大家伙都在看表演,她开个小差无伤大雅,“其实要说长的好看,你家大帅才是当之无愧,哦?”
苏戊梗着脖子咽肉,季桃初体贴地倒杯酒递过来,苏戊连吃带喝,知无不言:“也就您敢当面说大帅好看,连王妃也不太敢说这个。”
“呦,我这还有特权了呢,”季桃初倒是没细想,也不敢细想,“却不知是为何?”
忙碌的治虫终见成效,苏戊忍不住跟着高兴,此刻肉也吃了,酒也喝了,攀谈起来,倒是没了太重的负担:“大帅九岁入漠北军,十二开甲宴后回到幽北从军,十三岁杀的第一个人,乃是她当时的伍长。”
十三岁,刚出年。
杨严齐从西北的武卫军回到幽北军,被她爹扔在辎重营。
至仲春,队伍在古北口打了场胜仗。
庆功晚宴上,巨大的篝火火焰高过杨严齐个头,是庆功,也是庆战后得生。
官兵们围着篝火歌舞,荤俗的歌词难以入耳,伍长喝了酒,围着模样俊俏的小女卒打坏注意。
他灌小女卒吃酒,趁机摸来摸去,拉扯中拽开她外襟,要这个从武卫军过来的小卒露出肚皮,给大家跳武卫之西的胡舞助兴。
官兵们跟着起哄。
“跳啊,屁股扭起来,武卫军过来的,哪能不会跳胡舞?”
“不跳就是看不起咱们这些兄弟!别不识趣,跳啊!”
“跳个舞而已,别放不开,难不成是想俺们陪你一起跳?”
伍长继续动手动脚,围观者无不起哄,一时之间,口哨声调笑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炽热的篝火照在每个官兵的脸上,觥筹交错间,那些粗犷的笑脸在火光下变得扭曲而丑陋。
沸腾的欢声笑语,纵情飘扬在刚刚结束一场战斗的山峦间,热闹之下,隐约只听呛啷一声,谁的佩刀出了鞘。
起初没人注意到这声几不可察的异响,直到遽然喷薄的血幕笼罩篝火。
伍长的脖子像是盛满水的高木桶裂了缝,鲜血骤然喷出,火光下,血雾笼罩女卒全身。
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愣在原地,直到——
“扑通!”
男人的躯体重重砸地,浑身不停抽搐。
伍长临死前急剧倒气的血呼噜声,猝不及防敲在每个人迟钝的神经上,甚至没人反应过来对伍长进行紧急止血救治。
现场安静得近乎诡异。
旺盛的篝火光幕下,小女卒拽起衣襟,不紧不慢擦掉脸上的血,问:“还有谁,要看我跳胡舞?”
听罢苏戊的故事,季桃初摇头:“这回是你大帅想错了,就算她没有长那么好看,只要她是女子,就会在军里有令人匪夷所思的遭遇,哪怕是清秀些的男子,在军里也是难逃魔爪,我说的对吗?”
大鸭腿已被啃得只剩下根骨头,苏戊咬着那根香味仍存的骨头,为难得皱起脸:“这个卑职就不好评说了,但是嗣妃,”
鸭腿骨被近卫长捏在手里,嘬得光溜溜的另一端,从食案下隔空指向知府义女:“以卑职多年来的经验,那位姑娘,不得不防。”
季桃初歪头冲她笑:“防,我对苏卫长的信任,好比金坚。”
苏戊脸一热,害羞起来:“卑职奉大帅之命行事,多谢、多谢嗣妃信任。”
主从二人正聊得热火朝天,不知哪里跑来几个垂髫小儿,嬉闹着跑到宴会中央,打断了正在表演的舞蹈。
一众老妈子小丫鬟追过去,像捉小鸡儿似地追逐到处乱窜的顽皮孩童,现场出现短暂的骚乱,或者说,是短暂的闹腾。
季桃初正托着腮,趣味盎然看老妈子大战小顽童,食案下的腿,忽然被人撞了几下。
苏戊袖中匕首出鞘几分,猛然掀开桌布,却见一小童缩手缩脚躲在桌子下。
“嘘!”小童食指竖在嘴巴前,怀抱布老虎,糯声糯气:“被捉回去,要挨揍的!”
锦衣小童该是谁家小衙内,季桃初给苏戊示意,叫人来抱他离开。
寻了一圈,却没找到人来认领小童。
季桃初不想惹麻烦,请了知府夫人过来认人,孰料小童被苏戊从桌下拽出来,一见眼前这般阵仗,紧紧抱着季桃初腿哭起来,边哭边喊娘。
季桃初最怕这个,试图将小童塞给知府夫人人的嬷嬷,道:“丢失孩子是大事,这里是夫人官邸,便劳烦夫人上心,为这孩子寻到家人。”
被拽开后,小童哭嚎得更加凶狠。
一墙之隔的男席闻得动静,前来问询。
“这孩子好生面熟呢,”跟在知府身边的一名乡绅,弯下腰细看小童模样,回忆良久,眼睛一亮,“这不是蔡员外的内甥吗?蔡员外夫妇不胜酒力,已经离席,怎么还把孩子给落在这里了?”
此人声若洪钟,在场人人听见,小童乃蔡员外内甥。
蔡员外是谁?季桃初暗中看向苏戊。
知府却比苏戊先一步开口:“这不是巧了,如此说来,这孩子与嗣妃,还是亲戚呢。”
季桃初瞧见苏戊脸色,心说得,又要来事儿了。
且听微醺的知府乐呵呵道:“蔡员外的续弦妻,乃是青策将军家中长子的妻姐,这孩子,正是青策将军的嫡次孙,按照关系来算,这孩子,需得唤嗣妃一声‘堂婶婶’呢。”
“怪不得小孩唤嗣妃作娘亲,原来是亲戚!”立马有人朗声附和,气氛一时轻松,连小孩的哭声,似乎也变得不再刺耳。
哪里都不缺好事者:“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这孩子和嗣妃,眉眼间带了几分相似呢,瞧这缘分,叫老天爷送到面前来了。”
大家纷纷探身来瞧那小童的长相,当关于相貌的议论声刚刚响起,却听——
“放肆!”
季桃初厉声喝斥,身后近卫呛啷啷拔刀列阵,现场的嘈杂谈笑同着幼子哭闹,一并倏然消失。
知府愣片刻,率先跪地求饶,惶恐至极:“嗣妃恕罪!”
几乎眨眼之间,里外乌泱泱跪满地,个个噤若寒蝉。
季桃初也没想到近卫们会有如此反应,愣了愣,先觉得可能吓到了众人,略感抱歉,随即眼角余光瞥见苏戊严肃的神色,继而冷静下来。
少顷,在众人的忐忑中,季桃初冷声道:“稚子无知,童言无忌,大人们岂如无知孩童?知府既知他是谁家子,派人好生送还即可,在此说些废话,故意叫我听的吗?!”
知府跪伏在地,抖若筛糠:“嗣妃恕罪,是臣等酒后失言,冒犯嗣妃,该罚,该罚!”
“你们当然不是故意用一个孩子来冒犯我,”季桃初甚至有些想笑,怪不得当初大姐季桢恕不想要她接触那些下作手段,原来便是如此恶心人,“你们只是想用这个孩子,变相来牵制嗣王,她那里走不通,便想从我这里下手,过继承祧的把戏演到我跟前来,当我关原季氏好欺负?”
几句话下来,在场有年轻姑娘被吓哭,啜泣声藏在衣袖下,我见犹怜,以知府为首的众官绅更是大气不敢喘,浑身冒冷汗。
季桃初无动于衷,笔直而立,睥睨着匍匐在脚下的锦袍玉带们,“我劝各位,酒可以乱喝,队不能乱站,至于孰轻孰重,各位不妨再回去好生掂量掂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不堪一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