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信在喻家门里有上有八个堂亲,排行第九。梨园行的朋友带着些恭维,叫一声九少爷。第一次有人叫他喻老师时,他愣了一下。
傍晚时候散了戏,田葛薇等在后台出口,抱着装纸笔的背包。同学开她玩笑,说没有人陪,她必定不敢独自去,她偏要逞强,此时心里直打鼓。一帮混混见葛薇落单,围到她身边。她心里发毛,却无计可施。一只手伸到她肩上拂过她的辫子,她吓得尖叫,却不敢反击,引得混混们大笑。这时有个月白色的身长玉立的人影踱进包围圈。
“这是我表姐,哥子些要请她喝茶哇?”他笑着轻声说。
“哎呀,是九少爷的表姐嗦,我们就是跟她开个玩笑……”混混们讪讪地陪着笑,各自散去。
葛薇的手仍攥紧背包,嘴唇咬得泛白。被叫做九少爷的人回头看了看她:“请问你是成都师专的学生哇?”她点点头。九少爷叹口气:“我们这儿虽然是好地皮,但是看戏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女娃娃一个人散了戏在这儿站着,有时候也不方便。”
田葛薇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你就是喻信……喻老板吗,我是学校报社的记者,来采访你的。”
九少爷笑了笑:“我是喻信,喻老板是我爸,我还没得资格当老板。为了我,倒是让你担惊受怕了。”
九少爷带着葛薇,去他说的“说话的地方”。一路上葛薇跟在后面,抱着书包的手攥得关节发白。走进一家茶铺,大堂拥挤喧闹,跑堂扔出的手巾把子擦着葛薇的后脑勺飞到茶座的手里。九少爷向周围拱手点头,脚步不停,径直往二楼走。他步子大,一步两级台阶,葛薇穿着阴丹士林布的校服蓝旗袍,虽然行走便利,也不由得小步跑起来。九少爷站在台阶顶端回头道歉,让葛薇不用着急。
二楼上,一个黑瘦的小伙子站在茶座边,笑着迎接葛薇。葛薇从未进过茶铺,但直觉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小伙子笑得坦诚,像自家弟弟一般,不是生意人的样子,紧绷的神经不由得松下一点。
“这是我四哥家的茶铺,这个弟娃是他亲弟弟,我们家小十一,叫喻良。”九少爷介绍道,挥手示意葛薇在自己面前坐下。“他们茶铺二楼的雅间倒还清净,虽然比不了学校里,但我想,小姐你这样的人才,来这里也不至于太不方便。”
葛薇顾不上听九少爷半开玩笑的恭维,看了看周围。这是只摆下一张茶桌的小隔间,然而屋顶高,窗外还有簌簌的香樟。九少爷嘱咐不要关门,一阵穿堂风过,天朗气清,顿觉别开生面。九少爷坐在窗边,一张骨相分明的俊脸上,微向上飞着的眼睛轻轻看着葛薇,仿佛在看一个熟识的人。葛薇更不知如何自处。
“还没有问小姐贵姓?”
“姓田。同学都叫我葛薇。”
“田小姐好。葛薇是好名字,《采葛》《采薇》,都是先秦的诗。”
“还没有谢谢……喻老师今天帮忙。”
九少爷脸上仍旧堆着笑,说不敢当不敢当。
“那应该叫什么?”田葛薇依旧绷着脸问。
“我是家头老九,你给我喊小九都要得。”
叫他喻老师的葛薇,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下来:“那九郎好。”喻信朗声笑起来。
那是在夜奔前三年,田葛薇和喻九郎第一次相见。那也是九郎第一次贴《夜奔》。
聊到快收尾,葛薇也渐渐松下来,打趣道:“九郎说得这样精彩,没有个人整理这些金玉良言,也实在太可惜了,这次我姑且僭越一番,给九郎记几笔。”
“承蒙田小姐抬爱了。不过这话也是,如今咱们谈戏、谈班子,是一种说法,不知道若干年以后又是什么说法?”
“那就希望——不是希望,到时候,一定有人来采访九郎的。”
九郎喝着茶摆摆手,一抬头,突然往葛薇身后望去,凤眼忽然弯起来,里面活泼泼全是笑意。
葛薇回头,看到一个短发烫了手推波的女孩子,穿着和自己相仿的阴丹士林旗袍,只是胸口没有校徽。葛薇心知大概不是学生,为了追求时髦,做学生打扮,竟比不剪头发的自己还时髦些。然而这女孩子生得粉团一般的娇憨面孔,像仕女图上梳丫髻的小丫头,拿根茅草逗着猫玩,和太时髦的手推波毕竟不搭调。
“灵秋妹妹来了哇。”九郎用比和葛薇讲话更轻更低的声音说。灵秋不说话,扮了个鬼脸。
葛薇察言观色,猜中**分,便觉自己在此不便,不由得脸红,匆匆问完剩下的问题,和九郎交换家里地址、电话便走了,约定稿子写好后寄给九郎。
葛薇回家,还未到晚饭时间。见父亲还未当差回来,还来不及松口气,家中婆子就迎上来,说她母亲已经拜客归家。葛薇向里望去,家中净是蒙了绒布的西式家具,母亲正坐在茶色底子的织金沙发上,暮色里一切更黯淡,依稀看出姑母寄养在家中的狸花猫离母亲尺许,卷成一团打瞌睡。葛薇抿了抿嘴,走去请她母亲的安。
“又跑哪儿去了?”母亲低着头结绒线,一只细瘦胳膊倚在扶手上,宽阔的袖口顺着垂下去,贴着沙发边缘木雕的遒劲的兽爪。
“校报的事情,去采访了。”
母亲从镜片上方瞟了葛薇一眼。
“采访?采访哪个?”
“唱川戏的艺人。”
“唱川戏的?”母亲抬起头来。
“宋家的公子也去了。”葛薇顺口扯了谎。
母亲住了声,紧紧抿了抿嘴:“既是他去,大约也有他的道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明白。只是跟他出门,也学些待人接物、向上巴结的本事,别只知道胡闹。日后跟他若是……少不得有些交际,别让人笑话。”
见母亲复又低下头,葛薇伸手搔了搔狸猫脑壳。狸猫醒来,嗓子里呼噜一声。葛薇上楼回房,狸猫也站起身,竖起尾巴跟在她身后。十几级台阶,走得格外漫长。桌上有上午剩的莲子羹,她抿了一口。当然早就凉透了,也没有外面摊上的甜。她分了几次喝完。
她忽然想起是不是该给宋家去个电话,不为串口供——父母是不好意思打扰宋家人的,只是她今日受了些惊吓,又有所感动,似乎是应该要和恋人分享的。想到这些她一时恍惚。最初宋公子见她在学校动员同学们办校报,便天天在上学路上与她迎来送往,又约她吃饭。她不曾被人这样喜欢过,满觉得新鲜,又觉得这人有本事,同样在读书,却天天在社会上跑,结交贵人,时评文章也写得漂亮。虽不是美男子,但身量高,衣着打扮干净新派,别有一番风度。况且父母难得支持她做这些好玩事,在学校认识了男孩子,居然忙不迭鼓动他二人见面。宋公子倒也是君子人态度,对她似是有情有礼,知道为她披衣服、请她吃点心、读她写的文章、给她用英文写些贴心的批语。葛薇也觉得好容易有人相陪,又过了家里的明路,书里说的“精神恋爱”大约自己已得了,心里很喜悦。只是逐渐知道她对旧小说、旧戏的兴趣,又见她父母虽一心要吃定这个女婿,但葛薇却不喜欢应酬交际之事,宋公子回复她的话便渐渐少了。不知不觉新鲜劲过去,宋公子对她礼节倒有,如果葛薇提出要他相陪,他也一定会去,但兴致总是寥寥,提及要去戏院,脸上更是又惊又疑。渐渐葛薇出门也不愿找他多陪了,不然自己心里也惴惴的,总觉得麻烦了他。她写信过去,写两三页,往往收到他回半页。甚至到周日他竟不来电话,似乎为着不与葛薇多耽搁时间一般。但葛薇仍不愿多想什么。有时宋公子凉了她的心,她只道相处久了必然如此。然而她还是摊开信纸。离父亲回家还有些时间,她需要抓紧。信封早就写好,不是寄到成都本埠,而是热河。
十七年前她只一岁时,她父亲兄弟失和,叔父只身去关外做买卖,后来竟在热河成家立业起来。叔父并不计较当年抵牾,只道是兄弟阋墙,毕竟是一家人,常常写信。父亲看了信往往收起,叔父写三五封,父亲回得一封。后来,随叔父寄来的信中多了堂弟明澹的信,与葛薇讨论学堂里的见识与家里的长短。渐渐的,也论起别的见识。葛薇看起川戏来,也是因明澹常在信里提起京戏、梆子等种种他能看到的中国戏。
明澹吾弟,
见字如晤。听闻你入学热河师专,对你道一声恭喜,也深感有缘。你我远亲,自小难见,居然能通书信,如今同读师范,当自珍重。知你爱中国戏,有些想法,愿与你探讨。
上月邮去川戏唱片与唱本与你,见你大加赞赏,我实感疑惑,而也因自己无知,深感惭愧。我父母不爱旧戏,我因此本看不起旧戏,只知文明戏和电影。如今因你力荐,我看些平戏、川戏,虽尚不得其门而入,也领略些妙处。你所谓虚拟、抽象之趣味,我已有体会。
今日因校报任务,我采访川戏喻春社之伶人喻九郎信,实实叹服,原来旧戏班里,还有这样文采斐然、顾盼生辉之青年。自然,顾盼生辉,大约好伶人都是如此;但听其口才,恐怕师专里也难有人可以比肩。他听闻我爱电影,便把电影与川戏比较,说川戏里没有实景,却有种种奇妙办法。如演《摘红梅》一戏,用四面红靠旗捆在一起,权当梅花树。又道川戏之美,古人宽袍大袖,最有风度,最蕴藉之态,都在川戏眉眼指爪里,口不能言之物,也有指语眼神告诉观众。讲到此言,九郎手舞足蹈。我看戏离得远,未曾如今天这样仔细看伶人表演,觉得有趣得很。他讲川戏之生动,说《迎贤店》之婆子,与真婆子自然不同,但其可爱可亲,又有旧妇女之精明、害羞,比真婆子更甚十分,我因看过此戏,听他一讲,又想到家中奶妈,深以为然。
听他讲述,我全然忘记之前所读对旧戏之批评。回家路上,想起报上说旧戏封建、死板、僵化之言,感到疑惑。写文章的先生们,为甚么对旧戏这样刻薄?如果旧戏当真陈腐至斯,旧戏班里,为何还能养出喻九郎来?自然,我不知其他伶人面貌,但九郎之可亲,实在是喜人的。我给报纸写的文章,也不能违背良心,附和大人先生之言。不知你所见其他青年伶人如何?京戏、梆子戏班之中,是否也有这样的人才?
写到这里,葛薇听见开门的声音。她匆匆写下“姊 薇”的落款,将信折好塞进书包最里面。
葛薇深吸了一口气,出房门见父亲。楼下已有了父母叽叽咕咕的说话声,想是母亲在告状了。狸猫知她要下楼,喜不自胜,一溜烟似窜下台阶,又回头对着楼上喵喵叫。狸猫一开口,说话声骤然停了。葛薇叹了口气,也不敢放慢脚步,但最终还是站在沙发扶手外侧,和沙发上落座的父母隔着几步。她问父亲的安。
“今天下了课,走哪里去了?”父亲侧着头问她。
“和宋家的公子去看戏。”葛薇心里恼火,却不敢发作。父亲此时明知故问,是审讯的意思了。她有时觉得父亲不让自己跪下来听审,全凭父亲要在新派人跟前绷面子,所以格外开恩。
果然,父亲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他们宋家的人,还要看旧戏?”
母亲看向父亲,原本谨慎的脸上显露出邀功的喜悦。她又瞟一眼葛薇,模仿着父亲的不屑。然而狸猫因无人抚摸,忽然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头甩得风火轮一般,蹿到葛薇身边。
“他怕我遇到坏人,陪我去的。”葛薇随口说着。宋公子一向说在外应当保护她周全,但慢道说护送她看戏,连听她说对旧戏有兴趣,宋公子也左右四顾,生怕旁人听见。路上走着,遇着戏院开戏前的热闹,往往竖起衣领大步走去,葛薇在他身后,猛地小跑一阵才勉强跟上。她因此从未对宋公子提起自己看戏的打算。狸猫走来走去地,蹭葛薇的腿。
父亲抬起眉毛,报纸略向下低了一低:“他对你这么上心,倒也难得。这等稀奇看看也就够了,以后不能去。新派人是讲什么‘自由恋爱’,做做样子也就罢了。一则怕别人说闲话,二来,”他语气忽然郑重,“劳动了宋家的孩子,惹他家人厌烦。”
“是。”等父亲在客厅坐下,葛薇才小心地转身,压着脚步上楼,生怕因步子快了被父亲责骂。她又想起打电话的事,心里还是犹豫。与他说些什么呢?说说她今日萍水相逢的九少爷?宋公子会说些什么呢?他愿不愿意听她讲?今日和九少爷见这一面,还远谈不上知交,然而义气和精神,让她觉得比家中一切,都让她痛快。她走到电话前,最终还是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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