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葛薇从梦里醒来,叹了口气。
梦里的世界寒凉僵硬,她躺在水里,似乎还有一口气,但是浮不上水面,也无法游动。水底黝黑,似乎有张着血盆口的黑鱼,等着吞下自己。
她从沉重的被子里起来,披上一件雪青的袄,拉开窗帘。窗外雾气蒙蒙,但多少有几分早晨的清明。然而她心里总觉得闷。校报的稿子交后,她常趁母亲打牌父亲办公,偷着去看戏,与喻九少爷也渐渐有些往来。然而她想起要与宋公子提起此事,每每连口也开不了,便又觉得心中晦暗。她原先觉得所谓精神恋爱,理应是照亮她混沌生活的光,而谁才应当是她的光,她隐隐有些与过去不同的感觉。想到此处,她只学狸猫一般甩甩头,不敢深想下去。她虽不甘这样受父母教训,到底还是在门墙里关习惯了,不曾想过真正“大逆不道”起来会怎样。
上周喻九少爷打电话来约了今天下午喝茶,说要引荐人给她认识。她心里打鼓。好在喻家兄弟的茶铺,最近渐渐去得熟了。小十一喊她姐姐,请她上二楼,又关上雅间的门。葛薇一看,雅间多摆了一张茶桌,和原先的拼在一起。九少爷坐在左首,穿了身象牙白的长衫,绲石青的边,越发显得剑眉星目,玉面清俊。九少爷脸上神采飞扬,笑得不厉害,但眉眼里都是喜色,葛薇见了,心里也不由得欣喜起来。他今日格外显得干净,而脸上情绪饱满,又是好客的样子,两两相应,分外热闹。右边是向凌烟,和一位小巧端庄的小姐。凌烟是九少爷引荐的人,她早几个月见过,也听说凌烟与北平一位大家之女订婚。那小姐拍拍凌烟的肩,示意他看走进房来的葛薇。葛薇看两人举止神态,想这位小姐,就是那大家之女了。凌烟对面坐着一个穿背带西裤的背影,还未回过头来。
“田小姐来了。今天请田小姐来,也是为了答谢田小姐在报上的文章。逢人说项,不过如此,我只能愧领了。田小姐是个才女,近日向兄毕业,带着嫂夫人回成都,君实老也当差得空,刚好大家见见。”
田葛薇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宁君实。”他自我介绍着,与田葛薇握手。
“我是个没读过书的艺人,认识诸位是我的荣幸。”九少爷笑道。
葛薇忙说不必自谦,君实也附和,转头对葛薇道:“读过田小姐在校报上的文章,写得很好。大学里的人和川戏交互,我觉得对双方都是有益的。”
葛薇惊讶:“宁老师是我们师专的学生?”
“不是不是,我只是爱好收集资料,什么文章都看。”
“君实老这些资料,我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什么老先生的秘本,口传的笔记,都能弄到,我真是开了眼界。”九少爷对着君实拱手,君实连连摆手:“在政府里当差没意思,夜里睡不着,就去翻资料。九少爷不知道,现在同僚连领导的女儿都打上注意了,里里外外,真的把当乘龙快婿当回事,我实在是看不惯……”
葛薇心里佩服,她从未意识到与艺人交流可以让双方进益,这倒是新鲜观点。听见“在政府当差”,她忽然想起点什么,不由问起来。
“不知道君实老在什么部门当差?”
“商务。”
“那可认识一位宋家的公子吗?”
“是四川大学那位,总写时事评论的宋公子吗?”
“是他。”
“不知道他在衙门里都去做些什么?”
“他这个人有意思,明明还在读书,紧要的部门里,倒常常走动,哪间办公室都能坐下喝茶。因为他家里的关系,加上场面话也说得漂亮,大家都待见他。我们都还见不上面的领导,他好多都能想方设法见上面,对他们家里人,比我们巴结得都紧……”
君实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什么,住了口,上下大量一眼葛薇,问道,“田小姐怎么问起他来?”
葛薇一时害羞,脸上一红。君实见了,先是一愣,但也不多话,只是有些惊讶:“我们这儿他经常来,但他倒显得……从没听他讲过有女友。”
“他大约忙吧?”
君实沉吟片刻。“他家里有贩盐的生意,据说实际上有些买卖,已经是他在经手。外面应酬,见到他也多。”
葛薇听了,心下隐隐不安,但初次见面,不好说起,只点点头。她见君实戴黑边眼镜,一双眼睛亮而沉静,背带是暗绿的条纹,衬衫倒穿得服服帖帖,心下觉得此人整洁亲切。她悄悄瞥一眼凌烟,见他虽是金边眼镜、白衬衫,但穿得马虎,衣领歪了些,似有些压皱的痕迹。不知为何,凌烟不修边幅却让她更觉此人难测。反观那位嫂夫人,衣料半旧,旗袍样式也老了些,不施粉黛,鬓边亦不戴珠花,只有左右两个翠绿的耳钉微微闪动。然而气定神闲,一张白净面孔,眉毛轻轻扬着,透着点俏皮,不知哪里就有一种要强气,像学校里最拔尖的那些学生。
“这是北平的吴小姐。这是田小姐。”凌烟介绍。葛薇轻轻碰了碰吴小姐的手。比葛薇的手小一些,指甲修得很圆。
“吴小姐是平戏的名票,之前一直有耳闻,今天居然能见面了。”九少爷笑着说。
“之前经常看到报上说北平吴清霜女史演出,吴小姐的《二进宫》,那是被北平人夸遍了的。”
吴小姐被人恭维,也不脸红,轻轻说了两句自谦的话,转而说道:“我听闻川戏最是热闹,有力量,这次特地要来看一看。”
此言一出,仿佛正中九少爷下怀。他讲起《放裴》之站灯、风车等绝技,屡屡拍案叫绝。讲至兴头上,往往且讲且唱,演将起来。末了喻信说:“新派人说‘罗曼蒂克’,我想,川戏其实是最罗曼蒂克的。裴生逃跑路上被自己影子吓到,这本来就荒诞,但更奇的是,怎么有人能想到让人穿件黑褶子扮演影子呢?但他们就是想到了,观众也都欣赏。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众人听了点头。向凌烟道:“平戏尚精巧、干净,皮黄也极其悦耳,川戏是比不了的。然而川戏粗犷有力,那样大的冲击力,平戏没有。”
“是这个道理。九少爷你们演戏,我觉得也要想到这一层。川戏要靠什么打外?靠的就是这些人无我有的东西。”君实说。
葛薇心里一惊。她看戏也有些日子,但这样的话,她是说不出来的。如果要对九郎有什么进益,恐怕需要说出这样的话才可以。
那天晚饭后九少爷去扮夜场戏,旁人也各自散去,君实去叫洋车,葛薇收拾随身的粉镜子、手帕,下楼晚些,到了楼下,看见君实背影,正与一个裹着长大衣的人影交谈。
成都的路灯不好,她往前几步听了听。
“……取笑了,我是没有闲钱在外面潇洒的。有朋友相邀,偶然来一回。比不得宋先生,交游最广。”是君实在客套。宋先生?是她的那个宋先生吗?她又往前走了半步。
“我也说是,从来没听说君实老有坐茶馆的习惯,最踏实妥帖的一个人,不像我们这些散漫惯了的,才从南边回来,有些话,不好直说……”
葛薇方才认出是宋公子的声音,忙跨出门去,兴冲冲拉住,倒让他吃了一惊,正说着的话也慌忙停了。
君实见有些尴尬,忙打岔道:“与朋友聊天,刚好介绍与田小姐认识。今日才知道田小姐与宋先生……”他说着倒有些拘谨,大概是怕宋公子误会。
“说哪里话,宁先生是君子人,同僚谁人不夸。”宋公子说着忽然大笑,君实也陪着笑了几声。宋公子又朗声道:“何况近日,还算太平。出来活动、交际,倒是大学生新时髦了,报纸上还有竹枝词夸赞呢。再看不惯的旧派人也说不出什么,顶多背后议论几句。”
君实听了,只是点头。宋公子手轻轻环过来,搭在葛薇肩头上,葛薇一时有些羞赧,想拂开他的手,宋公子却似不知,礼貌性地笑道:“已经晚了,我送葛薇回去,宁先生少陪了。”
到了家时,葛薇仍是喜悦的,宋公子说虽然宁君实是正派人,但她也该早些回家,她也不曾多想。她看父母的卧房已经灭了灯,屋里漆黑,感觉却也没有那么恐惧。然而她回头,看到大门在她身后合上,她又慌起来,按着胸口,小心翼翼地走回楼上自己的房间,脚下没有感觉,仿佛踩在云里。狸猫听见她回来,已经跟在脚边,她摸着黑囫囵抱起来,生怕猫叫惊动了父母。不离经叛道的人生,说到底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哪怕听话,守规矩,也要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一辈子吗?但如果不这样,又凭什么去过另一种生活呢?
她铺开信纸,信纸泛着暗黄的光,和她容长的面孔一样缺乏颜色。她看了看煤油灯玻璃灯罩上的倒影,自己一双很大的眼睛映在灯罩上,像玻璃一样透亮。这双眼睛让她忽然怜惜自己,但她赶快摇摇头,划火柴点灯,灯罩上的眼睛里便映出一双橙红的火苗,轻轻地跳动。她想了想收件人的名字,写下一个“宋”字,又想起今日相见,他突然噤声,也许在讨论什么不想被她听到的话,后来又急匆匆揽她肩膀要送她回家,恐怕一是不乐意见她与旁的人这般相处,二来,他从不在外如此亲昵,今日一番,多半是因为见君实已经知道他二人关系,故意要显得坦荡。但他在外又为何要以单身示人呢?是嫌她不好,还是他另有所图?君实早先说起不知他有恋人,恐怕也是他有意隐藏。想到此处,葛薇猛地把信纸揉皱扔了。最终她写道:
明澹吾弟,
见信如晤。近来颇觉恐慌,自觉无立身之地。近日所见之人,无不有独当一面之才,只我一人,无所适从。
宁君实也好,向凌烟也好,都以自己一份才能在这世上活着,以自己才能品行对喻九少爷有着意义。而喻九少爷这样钟灵毓秀的人,因着川戏而有自己的一份意义。我又有甚么可以依靠呢?向凌烟的女友,那位北平的大家闺秀吴小姐,本就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何况有向凌烟在身边。我又有甚么呢?我有什么本事,去有魄力、有分量地度过我的人生?此事想来,唯有悲叹。
田葛薇写完信,看了看,细细地撕碎,揉成团塞进衣袋里。狸猫到了房里,已经挣脱了怀抱,在葛薇被子上不住踩着,喉咙里满足地呼噜。葛薇看向它,忽然羡慕这样充实简单的生命历程,却连叹气的力气都失去。
那天夜里,田葛薇梦见自己走在尘埃散漫的路上,喻信、向凌烟一行人从身边经过,她想叫住他们同行,但没有人听见,她也疲倦,行走不动。她回头看见一个很高的人影在身后,仿佛是宋家的公子,应当是她恋人的人,但看不真切。她对那人说想要休息。那人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她说话,只笑了笑,拥抱了她。她想要的理解落了空,忽然一阵眩晕,在梦里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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