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周樱被那婆子蛮横得拖走,拉到一个树荫掩映的偏僻墙角,那婆子二话不说,一双粗粝的手便如铁钳般探来,粗暴地将周樱发髻上仅有的两支素银簪、腕上一只玉镯净数撸下,周樱本就朴素,身上的首饰不过三两件,那婆子欲求不满,松弛的眼皮耷拉着,说:
“身上还有没有?”
周樱任凭她拿去,这些身外之物她本就不在意。
“我告诉你,你这假小姐可是当到头了。鸠占鹊巢这么久,正主现在也回来了。你说你怎么办吧?夫人心慈,没叫乱棍把你打出府去,我呢,也不是那等心肠歹毒的人,”她拍了拍塞满首饰的胸口,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得意,“收了你这点‘孝敬’,自然不为难你。给你在府里按个差事,我还是能做得了这个主的。”
周樱心中一凛,周瑾……那个和她的命运藤蔓般缠在一起的人,原来……是她回来了。一颗石子投入深井破开黑暗的安宁。
怪不得这婆子这般的蛮横无理,之前在府上她虽人微言轻,但人们看在她承扶周瑾的运势而不敢胡来,现在鸟尽弓藏,她已无用武之地。
周樱自嘲般得轻笑一声,说道:“既然大小姐已经回来,不如我向夫人请求,将我打发出去得了。”
“哼,想得美,我知道你略懂些医术,和城南的杏林堂也有些瓜葛,可惜呀——”那婆子故意拉长声音,“杏林堂的丘老先生前段时间病逝,据说也是瘟疫留下的根,他的孙子丘潼处理完后事之后也关门闭店,游济四方去了。”
“什么!”周樱如雷轰顶,她的脸色突褪为白色,惨白如纸。丘仁病逝,她竟然半点都不晓得,这么大的事情她不相信丘潼不会告诉她。她猛得紧抓着婆子的衣袖,像是抓救命稻草,声音颤抖得不像样子,“什么时候的事儿?你说清楚!”
那婆子用力甩开她的手,“诶呦!拉我的衣服做什么!大概七八天以前吧。我说,别想东想西了,呆在这周府是你最好的去处了,好好孝敬孝敬我,我还能给你安排个好差。”
周樱呆立在原地,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丘爷爷就这么……
那婆子还在絮絮叨叨个没完,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厉喝,周檀渊不知何时站在二人身后,将刚才的对话都尽数听了去。
“李事婆,这周府的安排何时全由你来决定了?她的去处莫非都要经过您老的指点了?周府现在还有没有规矩!”
李事婆吓得忙乱了手脚,脑袋像筛糠似得摇个不停,忙说道:“三公子说笑了,老奴怎敢呢?承蒙夫人不嫌弃这个岁数还在府上谋得一份差,怎敢乱了府上的规矩。”
“周樱姑娘的去处我自有安排,就不劳烦李事婆了。”
“这……”李事婆眼珠间或一轮,说道:“周樱姑娘的去处倒是无妨,只是夫人交代过不能让刚回府的大小姐知道周樱姑娘的存在,免得……免得大小姐知道多心又伤心……”
周檀渊厌恶得皱紧了眉头,脸色愠怒:“啰嗦!”
李事婆碰了一鼻子灰,见周檀渊一脸嫌恶,只得讪讪地转身,快步离开了。
此时只留下二人,周樱还未从丘仁去世的阵痛中缓过来,她全身止不住得颤抖,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过度得悲痛迫使她大口大口得喘气,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悲伤似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的期待。她的手指僵硬起来,状似鸡爪。
这把周檀渊吓了一大跳,他紧张得捋着周樱的后背,将她扶在一旁的围栏之上。
带周樱平复下来,她猛得一把推开周檀渊,她冷冷道:“丘爷爷去世你知不知道?”
周檀渊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避开周樱刀锥般的目光,低声含混道:“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
“今早?怎么可能,你怎么也是今早才知道的?难道这周府的围墙这样神奇,什么消息都被这高墙尖瓦隔绝在外面了,这简直就是牢笼,我要走,我要离开这吃人的地方!”周樱嘶喊出声。
周檀渊紧紧地箍住她,道:“对不起……”
“你不该对我说对不起,是你害死丘爷爷的。”冰冷的话将人的心寒得一颤。
周檀渊瞳孔骤缩,钳制着她的手臂倏然卸力。
“就是因为你,没有黄芩,丘爷爷才会被拖了这么久,都是你,你把药方交给六皇子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对不起丘爷爷?”
周樱高笑了一声,嘴角却咧出苦涩,裙摆似一阵疾风吹过消失在假山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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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竹影之下晃过一个人影,她的背脊高高隆起,腋下夹着一个比她高三个头的登云梯来到荒废的西院角,她将梯子立好,她从小怕高从没爬过房梁,看到的只有四方的天。
周樱看着脚下黑漆漆的像是吃人的恶魔,失足掉下去就会万劫不复,她紧闭双眼,给自己打气,不能停。停在这里,和掉下去,结局并无不同。她在心中默数,每一步都踩得踏实坚定。
当她默数到三十六的时候,登云梯也快到了尽头,她提了提溜在臂弯的包袱,却始终不敢再迈最后几步。她犹豫再三,奋力得蹬腿往房顶上爬跨时,当她的眼睛与房顶平齐的时候,一双黑夜中的绿幽灵盯着她,嘶嘶吐出信子。
周樱一惊,下意识往下一看,只见黝黑一片,深不见底,她只觉一阵眩晕,惊呼一声,那登云梯也摇摇晃晃。周樱控制不住重心,随着那登云梯一同掉下去,她紧闭双眼,等着最后着地的痛。可是一双手准确无误得接住了她,紧接着二人滚落在地
周檀渊闷哼一声,手臂因为撞击而酥麻。周樱从他的身上爬起来,跪坐在地上,紧张得看着周檀渊。
“喂,你没事吧?”
周檀渊摇摇头,却听见屋顶传来嗤笑。
二人抬头往上看,天上的那轮圆月半遮着一张脸,正如她的兜帽遮住她的半张脸。
那女子借助一旁的老柳木,身轻如燕,倏得着地,轻抚手中的螫手,玩味得看着二人。
“阿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姐,周樱转头看着面前的这位女子,原来她就是周瑾,可面前这位胡服穿戴的女子的举止与她那些日子模仿的姿态毫无干系。周樱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她像是一个贼偷走了属于她的年岁。
“你是飞贼?还是逃奴?”周瑾打量着周樱,她的语气上扬,漫不经心。
“我……”周樱一时语塞,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阿姐,这么晚了……”周檀渊想要缓和氛围,将事情含混过去,可是周瑾却像是发现了草灰蛇线,死抓不放,她不给周檀渊说话的机会,话题直指周樱。
“你叫什么名字?”
“周樱。”周樱脱口而出。
“你也姓周?”
当周樱意识到这些年来伴随自己的名字,才发现这个名字她只是暂时的代号,“不,我叫柳莺儿。”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过是府上的一个奴仆罢了。”
“这么说,你是逃奴了,按律法,私逃主家可是要鞭打一百的。”说着,便从腰际抽出那春柳枝一般的绳鞭。那绳子盘旋于半空中,快要落在周樱身上时,周檀渊一把挡住了那皮鞭,那力道在周檀渊的碗口划出一道血痕,他将周樱挡在身后。
“周檀渊!”周樱惊呼一声,她抓紧周檀渊的手,她愤怒得看向周瑾,那眼神里没有卑微的乞怜,只有一片幽怨与隐忍。
周檀渊感受到了身后周樱的紧张,他深吸一口气,语速沉稳下来:
“她叫柳莺儿。是……是母亲为我选的屋里人。”
周瑾收起皮鞭,眯起眼睛:“屋里人?”这个身份比丫鬟暧昧得多。“既然是三弟弟的心头好,那阿姐我就不胡搅蛮缠了,告辞。”说完周瑾嘴角弯起一丝微笑,在黑暗中消失了。
“你没事吧?”周樱关切得问。
“对不起,我这样说……”
听他为她编织的“身份”,周樱心中五味杂陈。八年顶着一个假小姐的身份,现在却又要顶着这样一个卑微又暧昧的名头。周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的眸底隐藏着说不尽的酸楚。
她轻笑着摇头,将一旁倒地的梯子竖起来重新靠在墙角,她跛着腿捡起掉落在一旁的包袱,奋力得踩上第一层台阶。
“留下来吧。”
夜风穿过庭院,带来刺骨的寒意。周樱拖着无力的身子,倔强得攀着两侧的扶栏,他冲上前,试图抓住她的手臂。
周樱猛地一甩,避开了他的触碰。她回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夜风吹乱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盛满星光的眼。
“留下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破碎的笑意,在寂静的夜风里却清晰得刺耳。我是谁?你应该清楚,可你也不清楚,我们都不清楚。或许我就不该进周府,离周府应该越远越好。
她的话像冰冷的匕首,扎在周檀渊心上。他看着她站在摇摇欲坠的梯子上,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寒风吹落。
“樱……”那个被压抑了无数次的称呼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再次上前,不顾她的挣扎,一把抓住了她冰冷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无法挣脱。
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要走,等养好伤再走。”
她低头看着他那双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看着他袖口洇开的深色血迹,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愤怒和无力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决堤。八年假小姐的身份让她习惯了压抑,习惯了在夹缝中求存,此刻这以伤为名的挽留,像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不再试图抽回手,只是任由他握着。那冰冷的指尖在他掌心微微颤抖。她抬起眼,望向高墙外那片模糊的、象征着自由的黑暗,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夜风吹过,在地面卷起旋风,绣鞋踩在地面干枯的树枝,发出嘎吱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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