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的夜，是被风雪揉碎的冷。
铅灰色的天幕压得极低，雪花像撕碎的棉絮，密密麻麻地砸下来，落在潭边的枯枫树上，积起薄薄一层白霜。潭水早已结了冰，冰面下隐约能看见暗绿色的水草，被冻得僵直，像极了厉血河此刻的膝盖——跪在冰面边缘的青石板上，已经整整三个时辰，寒气顺着裤管往上爬，从膝盖漫到腰腹，连指尖都冻得发紫，轻轻动一下，就传来针扎似的麻木感。
他垂着眼，看着冰面上自己的倒影，被风雪吹得模糊不清。青布弟子服的下摆沾满了雪粒，冻成硬邦邦的形状，领口也被寒风灌得冰凉，可他不敢缩脖子——诸葛枫说，罚跪需心诚，若有半分懈怠，便再加三日。
“簌簌——”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不是风雪刮过枯枝的声音，更像是布料摩擦雪地的细微声响。厉血河的后背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被罚跪时，他的木剑被留在了练剑场，此刻身上除了单薄的衣衫，再无其他防身之物。
“别出声。”
一道清冷的女声贴着耳畔传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梅香，不是苏清瑶的温柔，也不是宗门其他女弟子的青涩。厉血河猛地回头，只见一道玄色身影半蹲在他身后的枯枫树下，身形纤细，头上戴着一顶宽檐斗笠，斗笠边缘的黑纱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柔和的下颌。
是楚灵犀。
厉血河的眉头瞬间皱起。他上次见楚灵犀，还是在青云宗山门外，她以妖族公主的身份，用窥命石预言了“血河焚枫”，之后便再无音讯。此刻她突然出现在寒潭，避开了宗门的守卫，显然是有要事。
“你怎么进来的？”厉血河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雪吞没。寒潭附近有宗门布置的警戒阵，寻常弟子都无法靠近，楚灵犀一个妖族，竟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这本身就透着诡异。
楚灵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抬手，从袖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递到厉血河面前。油纸包被层层裹紧，边角还涂了蜡，显然是为了防雪防水。她的指尖很白，指甲修剪得圆润，却在递包时微微颤抖，像是握着什么烫手的东西。
“这是玄渊让我交给你的。”楚灵犀的声音压得更低，黑纱后的目光似乎在警惕地扫视四周，“他说，这里面是关乎你前世身死的真相，务必慎看。”
“玄渊？”厉血河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个名字，他只在之前的猜测中听过，从未想过对方会主动联系自己，还送来“真相”。他看着油纸包，指尖悬在半空，迟迟没有接过——玄渊是敌是友？这所谓的“真相”，是真的揭秘，还是另一个陷阱？
楚灵犀像是看穿了他的犹豫，又往前递了递油纸包，语气里多了一丝急切：“我知道你不信玄渊，但这封信里有你想要的答案。比如，前世给你递鸩酒的人，到底是谁。”
“鸩酒”两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猛地扎进厉血河的心里。前世临死前的画面瞬间涌上脑海——明黄色的龙袍染血，鸩酒的苦涩在舌尖蔓延，那个递酒的人，身影模糊，却总让他想起诸葛枫袖中那半块玉佩的纹路。
他不再犹豫，伸手接过油纸包。油纸包很轻，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压力，握在冻得发麻的手里，竟有一丝微弱的暖意，不知是错觉，还是油纸下的信纸带着体温。
“玄渊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厉血河追问，目光紧紧盯着楚灵犀的斗笠，“他有什么目的？”
楚灵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过了片刻，她才缓缓开口：“玄渊与诸葛枫有仇，他想让你知道真相，只是想借你的手，查清当年的事。至于其他目的……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是厌倦了这种周旋。厉血河还想再问，楚灵犀却突然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向寒潭东侧的方向——那里传来一阵极淡的剑气波动，若有若无，却带着熟悉的清冷气息。
“有人来了。”楚灵犀的声音瞬间变得急促，“这封信你自己藏好，别让任何人发现，尤其是诸葛枫。我走了，下次不会再见面了。”
话音未落，她的身形突然往后一撤，像一道玄色的影子，迅速融入枯枫树的阴影中。厉血河刚想叫住她，就看见一道青白色的剑气从东侧飞来，擦着楚灵犀的衣角掠过，击在旁边的冰面上，炸开一道细碎的冰花。
剑气的气息很熟悉——是诸葛枫的流枫剑。
厉血河猛地回头，看向东侧的山道。风雪中，一道青衫身影正站在那里，距离很远，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他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身上没有丝毫积雪，显然是刚出现不久。
是诸葛枫。
他怎么会来这里？是刚好巡查，还是特意跟着楚灵犀来的？
厉血河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将油纸包往怀里塞，紧紧攥在掌心。油纸包的边缘硌着掌心的冻痕，传来一阵刺痛，却让他保持着清醒——绝不能让诸葛枫看到这封信。
青衫身影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山道上，静静地看着他。风雪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像一面单薄的旗帜，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孤寂。厉血河看不清他的眼神，却能感受到一股复杂的气息，顺着风雪飘过来，有担忧，有警惕，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痛苦。
过了片刻，青衫身影缓缓转身，沿着山道离开了。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风雪中，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脚印，很快被新的雪花覆盖。
厉血河这才松了口气，掌心已经被油纸包攥出了汗，汗水浸湿了油纸，透出里面信纸的轮廓。他抬头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才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打开。
里面是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纸张是粗糙的麻纸，上面用墨汁写着几行字，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压迫感。信纸的抬头，赫然写着四个大字——“玄渊亲送”。
厉血河的指尖微微颤抖，展开信纸，目光落在内容上。只看了第一句，他的瞳孔就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吾知汝前世殒于鸩酒，递酒者，非旁人，正是汝今之师尊，诸葛枫。”
风雪突然变大，吹得潭边的枯枫树发出“嘎吱”的声响，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厉血河握着信纸，站在寒潭边，浑身冰冷，比这寒夜的风雪，还要冷上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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