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的烛火已经燃到了第三根。
厉血河蹲在阁楼最深处的角落,后背紧贴着堆满旧卷轴的木架,指尖捏着一支磨秃了的狼毫,正往泛黄的宣纸上抄录《万法归宗》残卷里的“轮回咒”。烛油顺着烛芯往下淌,滴在他垂落的袖口上,烫出一点细微的焦痕,他却浑然未觉——方才咒文中“魂归少年身,逆命改乾坤”九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心上,让他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这阁楼是藏经阁的“弃卷区”,常年无人踏足。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受潮的霉味、墨汁干涸的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混在一起,竟奇异地让人心安。头顶的木梁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月光从阁楼高处的小窗透进来,斜斜地切过空气里浮动的尘埃,在地面投下一块菱形的亮斑,恰好落在残卷上“轮回咒”那几行字上,像是天意要让他看清这与自己命运分毫不差的记述。
他抄得极快,狼毫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在寂静的阁楼里格外清晰。每写一个字,前世临死前的画面就清晰一分——鸩酒滑过喉头时的苦涩、龙椅扶手上冰凉的触感、殿外隐约传来的“陛下驾崩”的哭喊,还有那炸开在眼前的刺目白光……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敢确定,自己的重生不是一场荒诞的梦,而是被某种力量刻意安排的“逆命”。
可这力量是谁?是善是恶?为何要让他从万乘之尊变成青云宗一个灵力低微的记名弟子?还有诸葛枫——那个青衫冷袖的师尊,袖中的玉佩、书房里的断箭、画像上的龙袍背影,桩桩件件都透着古怪,他与这场“逆命”又有什么关系?
厉血河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狼毫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墨点。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借着微弱的烛火,能看见掌心内侧靠近指根的地方,有一块浅淡却清晰的茧。
这茧不是今生练剑或握笔磨出来的。
前世他自十三岁亲政起,便日日握着那枚重达七斤的和田玉玺,批阅奏折、颁布圣旨、在战报上盖下“厉”字大印。玉玺边缘虽打磨得光滑,却抵不住十年如一日的握持,渐渐在掌心磨出了一块深褐色的茧,那是帝王权力的印记,是他踏平六国、统御天下的证明。重生之后,这具十五岁的身体肌肤细腻,唯独掌心的茧,竟原封不动地跟着他来了。
他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那块茧,指尖传来熟悉的粗糙感,恍惚间仿佛又握住了那枚冰凉的玉玺,耳边似乎响起了朝臣跪拜时“吾皇万岁”的山呼,还有战场上传来的金戈铁马之声……
“咳咳……”
一声苍老的咳嗽突然在身后响起,打破了阁楼的寂静。
厉血河浑身一僵,像被惊雷劈中,几乎是本能地将手中的残卷和抄好的宣纸往怀里塞,同时猛地转身,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匕——那是他从厨房偷来的剔骨刀,磨尖了藏在身上,以防不测。
烛火摇曳的光影里,一个穿着灰布道袍的老人正站在不远处。老人身形佝偻,头发和胡须都已花白,用一根木簪简单束在脑后,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像是被岁月刻刀反复雕琢过。他手里拄着一根开裂的桃木杖,杖头挂着一个小小的铜铃,此刻正随着老人的呼吸轻轻晃动,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最让厉血河心头一紧的是老人的眼睛。那是一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准确地说,是盯着他刚刚藏进怀里的手。
“阁……阁主?”厉血河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来青云宗虽只有月余,却也听说过藏经阁阁主云玄子的名号——这位老人是青云宗辈分最高的修士之一,据说已活了近两百年,修为深不可测,却常年待在藏经阁,极少露面,连宗门大典都很少出席。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弃卷区?
云玄子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枯瘦的手指指向厉血河的掌心,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木头:“把你的手……伸出来。”
厉血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他不知道这老人想做什么,但对方眼中的探究让他本能地警惕——这掌心的茧是他前世身份的铁证,绝不能轻易暴露。
“怎么?”云玄子的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不知是嘲讽还是叹息,“一个记名弟子,深夜潜入藏经阁,偷抄禁卷,还敢对老夫藏藏掖掖?”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厉血河的头上。他才想起自己此刻的处境:私闯藏经阁已是触犯门规,更何况他还找到了《万法归宗》这样的残卷,若是被宗门长老知道,轻则废去修为逐出宗门,重则可能被当成魔道细作处理。
他攥紧了袖中的短匕,脑中飞速盘算着对策。以他如今筑基初期的灵力,绝不是云玄子的对手,硬拼肯定不行;逃的话,这阁楼四面都是木架,出口只有一个,云玄子就挡在通往楼梯的路上,根本没机会。
就在他进退两难时,云玄子又咳嗽了几声,这次的咳嗽比刚才更剧烈,他用袖口捂住嘴,肩膀微微颤抖。等咳嗽平息,他放下手,厉血河才看见他的袖口上沾了一点暗红的血迹——这老人的身体,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硬朗。
“老夫没兴趣抓你去见长老。”云玄子喘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再次看向厉血河的掌心,“只是想看看……你的茧。”
厉血河愣住了。对方不提私闯藏经阁,也不问残卷的事,只盯着他掌心的茧?这让他更加疑惑,却也稍稍松了些警惕。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缓缓伸出了左手。
烛火的光落在他的掌心,那块浅淡的茧在少年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突兀。云玄子拄着桃木杖,慢慢走上前,枯瘦的手指轻轻落在了那块茧上。
老人的指尖很凉,带着一种常年接触旧书的干燥感,触碰到茧的时候,厉血河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指尖细微的颤抖。云玄子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确认某个尘封已久的印记,他反复摩挲着那块茧,眼神从最初的锐利渐渐变得复杂,浑浊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像是泪光,又像是别的什么。
“这茧……”云玄子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沙哑,“这茧的位置,这茧的形状……像极了……像极了当年的……”
他说到“当年的”三个字时,突然顿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再也说不下去。他猛地收回手,后退了一步,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的咳嗽比刚才更甚,他弯着腰,双手撑在桃木杖上,肩膀剧烈起伏,脸色也变得苍白如纸。
厉血河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的疑惑更重了。“当年的”什么?云玄子显然知道这茧的来历,也知道他的前世身份?
“阁主,你到底在说什么?”厉血河忍不住追问,“你认识这茧?你知道我的过去?”
云玄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却多了几分警惕和……恐惧?他看了厉血河一眼,又快速移开目光,像是不敢与他对视,低声道:“不该问的别问。你只需知道,你能重生,不是巧合,是有人以性命为代价,替你换回来的。”
“以性命为代价?”厉血河的心猛地一沉,“是谁?是诸葛师尊吗?还是……”
“别再提他!”云玄子突然厉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与他的纠葛,不是你该碰的!若是再追问,不仅你活不成,连老夫也会被你连累!”
厉血河被他突如其来的严厉吓了一跳,却也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云玄子不仅知道他的前世,还知道他与诸葛枫的关联,甚至对这种关联充满了忌惮。
他还想再问,云玄子却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望着窗外的月光,声音重新变得沙哑:“《万法归宗》的残卷,你既然已经看了,就拿好吧。但记住,‘轮回咒’虽能逆命,却也会遭‘命轮反噬’,你每用一次前世的力量,都会折损今生的寿数,这点你必须清楚。”
厉血河心中一震。他刚才只看到了“魂归少年身”的记述,却没注意到反噬的代价。前世他是帝王,习惯了用权力和武力解决问题,若是今生不能用前世的能力,以他这具孱弱的身体,在青云宗根本无法立足,更别说查清前世的真相,找出害他的人。
“那我该怎么办?”厉血河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难道只能任由别人欺辱,眼睁睁看着真相被掩盖?”
云玄子沉默了片刻,缓缓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物件,递到厉血河面前。那是一块半块玉佩,材质是上好的和田玉,颜色是温润的乳白色,上面刻着一半枫叶纹路,纹路的边缘有些磨损,像是被人常年佩戴摩挲所致。
厉血河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块玉佩的材质、纹路,甚至磨损的痕迹,都与他之前在诸葛枫袖中看到的那半块玉佩一模一样!
他几乎是抢一般地接过那半块玉佩,指尖颤抖地抚摸着上面的枫叶纹路,又想起诸葛枫袖中那半块——若是将这两块拼在一起,定然是一整块完整的枫叶玉佩!
“这……这玉佩是怎么回事?”厉血河抬头看向云玄子,声音里满是震惊,“诸葛师尊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你们……”
“这玉佩是当年那人留下的。”云玄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那半块玉佩,眼神复杂,“你把它收好,若是将来遇到无法解决的危机,或许它能救你一命。但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诸葛枫看到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厉血河紧紧攥着那半块玉佩,玉佩的冰凉透过指尖传到心底,让他冷静了几分。他看着云玄子,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更多答案,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默。
“阁主,你能不能再告诉我一点?”厉血河不死心,“玄渊组织到底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找我?还有前世害我的人,是不是南宫家的人?”
云玄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他摇了摇头,拄着桃木杖转身就要走,只留下一句话:“时机未到,问了反招祸。你好自为之,今夜之事,就当从未发生过。”
说完,他便拄着桃木杖,一步步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佝偻,脚步有些虚浮,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次的咳嗽声里,似乎带着一丝绝望的意味。
厉血河站在原地,手里攥着残卷、抄好的宣纸和那半块玉佩,望着云玄子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心中翻江倒海。
云玄子的话像一个个谜团,缠绕在他的心头——以性命为代价替他换重生的人是谁?玉佩的另一半在诸葛枫手里,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玄渊组织和南宫家又藏着怎样的阴谋?还有那“命轮反噬”,真的会折损他的寿数吗?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的茧,又看了看手中的半块玉佩,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张早已织好的大网里,而网的中心,似乎就是那个青衫冷袖、眼神淡漠的师尊——诸葛枫。
就在这时,阁楼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像是有人踮着脚走路,正朝着弃卷区的方向靠近。
厉血河心中一紧,立刻吹灭了烛火。阁楼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月光从高处的小窗透进来,照亮了一小块地面。他屏住呼吸,贴着木架慢慢往阴影里退去,同时握紧了袖中的短匕。
脚步声在弃卷区的入口处停了下来。厉血河躲在阴影里,透过木架之间的缝隙往外看,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门口,那身影穿着青色的衣袍,身形挺拔,正是诸葛枫常穿的样式!
是诸葛枫?他怎么会来这里?
厉血河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刚刚从云玄子手里拿到了半块玉佩,还知道了轮回咒的反噬,若是被诸葛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青衫身影,大气不敢出。那身影在门口站了片刻,似乎在观察阁楼里的动静,然后又轻轻转身,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楼梯口的方向。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厉血河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靠在木架上,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
刚才那个身影,真的是诸葛枫吗?他是来抓自己的,还是另有目的?为什么他没有进来搜查?
一连串的疑问在他脑海里盘旋。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半块玉佩,又摸了摸怀里的残卷,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变得无比沉重。
今夜的藏经阁之行,不仅没有解开他的疑惑,反而让他陷入了更深的谜团里。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从重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必须找出前世的真相,护住今生的性命,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只能一往无前。
厉血河深吸一口气,将残卷、宣纸和玉佩小心翼翼地藏进怀里,然后借着月光,悄无声息地朝着楼梯口走去。他的脚步很轻,像前世在宫廷里探查刺客时一样,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谨慎。
走出藏经阁时,天已经快亮了,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丝鱼肚白。宗门里的弟子还没起床,四处静悄悄的,只有几声鸟鸣从树林里传来。厉血河贴着墙根,快速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怀里的玉佩和残卷像是有千斤重,压得他胸口发闷。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藏经阁后不久,一道青衫身影从藏经阁旁边的枫树林里走了出来,正是诸葛枫。他望着厉血河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半块玉佩,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血河……你终究还是找到了这里……”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无人察觉的痛惜,“只是这条路,远比你想象的要难走……”
说完,他转身消失在枫树林里,只留下几片被风吹落的枫叶,轻轻飘落在藏经阁的门口,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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