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青竹掩映的演武场上已聚满了弟子。
厉血河站在队列末尾,指尖还残留着宣纸上硃砂的凉意。昨夜抄完最后一遍戒律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他蘸着残墨在纸角画了枚小小的玉玺——那是他前世的印信,龙纹盘绕,气势凛然,此刻却缩在泛黄的宣纸角落,像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今日考较心法。”诸葛枫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青衫如洗,晨光在他肩头流淌成河,“运转《青云基础心法》第三重,我会逐一查验。”
弟子们顿时紧张起来,交头接耳的私语像被风吹动的草叶。厉血河却微微眯起眼——考较?这词让他想起前世的殿试,新科进士们战战兢兢地跪在丹陛之下,等待他御笔亲批的名次。
那时他总爱坐在龙椅上,看着那些年轻或苍老的面孔,看他们眼底的野心与惶恐。他曾以为自己看透了人心,直到那杯鸩酒递到面前,他才明白,最看不透的,从来都是自己。
“王大力。”
被点到名的少年一个激灵,快步走到场中,盘膝坐下。他深吸一口气,周身渐渐泛起淡淡的白色光晕,那是灵力流转的迹象。
诸葛枫缓步走下高台,指尖轻点王大力的百会穴:“气脉滞涩,杂念未除。罚你再抄心法五十遍。”
王大力苦着脸应了声“是”,退到一旁时偷偷给厉血河使了个眼色,那眼神里满是同情——谁都知道,这位新来的师弟连基础吐纳都磕磕绊绊。
厉血河回以一个不动声色的眼神。他这些日子并非虚度,《青云基础心法》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只是运转灵力时,总忍不住用上前世禁军的吐纳法门。那种在尸山血海中锤炼出的呼吸节奏,短促、急促,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劲,与青云宗讲究的“绵长悠远”格格不入。
“厉血河。”
终于轮到他。
厉血河走出队列,在空地上站定。数千道目光落在背上,有好奇,有嘲讽,有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他忽然想起自己亲征北狄的那个清晨,也是这样站在三军阵前,寒风吹动他的龙袍,甲胄冰冷如铁。
“开始吧。”诸葛枫的声音就在身前。
厉血河闭上眼,强迫自己摒弃杂念。丹田内那丝微弱的灵力被唤醒,按照心法记载的路线缓缓游走。经脉传来熟悉的刺痛,像有细针在里面穿行。他咬紧牙关,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不能出错。
他对自己说。
这不是殿试,输了不会掉脑袋,却会输掉在这个陌生世界立足的根基。
灵力行至膻中穴时,他的呼吸陡然一滞。
那是前世中箭的位置。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漫天黄沙,厮杀震天,一支冷箭穿透他的铠甲,带着倒钩的箭头撕裂血肉。他听到亲兵的惨叫,看到副将目眦欲裂的脸,还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比血腥味更浓的背叛气息。
“凝神!”
一声低喝在耳边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厉血河猛地回神,却发现自己的呼吸早已乱了章法,短促、急促,正是禁军在战场上的搏命法门。灵力在经脉中乱窜,像脱缰的野马,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
“呼……吸……”他下意识地调整气息,口中喃喃吐出的,竟是前世禁军心法的口诀,“气沉丹田,意守……命门……”
话音未落,他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演武场上瞬间安静下来,连风拂过竹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惊讶、疑惑、探究。
厉血河的后背沁出冷汗。他缓缓睁开眼,对上诸葛枫深不见底的眸子。
“你这吐纳之法……”诸葛枫的眉峰微蹙,指尖悬在他的脉门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倒像……军中路数。”
军中路数。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厉血河的记忆里激起千层浪。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黄沙漫天的战场。中箭的剧痛让他几乎晕厥,视野模糊中,他看到一个青衫身影冲破敌阵,挡在他身前。剑光如练,劈开漫天箭雨,也劈开了重重围困。
那人的背影挺拔如松,青衫被血染得斑驳,却依旧挡在他身前,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陛下快走!”
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是谁?
厉血河拼命想看清那人的脸,可记忆像是被浓雾笼罩,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轮廓,和那抹在血色中格外刺眼的青衫。
“你……”诸葛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从何处学来的?”
厉血河猛地回神,心脏还在因为那段突如其来的记忆而剧烈跳动。他看着诸葛枫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似乎藏着某种他看不懂的情绪,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弟子……不知。”
这个回答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诸葛枫的指尖终于落下,搭在他的脉门上。冰凉的触感传来,带着一股温和却强大的力量,安抚着他体内乱窜的灵力。
“不知?”诸葛枫的目光锐利如剑,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那你方才口中的口诀,又是怎么回事?”
“是……是弟子梦中所得。”厉血河硬着头皮说道。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至少现在不能。
诸葛枫沉默了片刻,指尖的力道微微加重。厉血河能感觉到那股温和的力量在体内游走,梳理着紊乱的灵力,所过之处,带来一阵舒适的暖意。
“嗯。”许久,诸葛枫才淡淡地应了一声,收回手,“心法尚未纯熟,还需勤加练习。罚你……再抄《青云基础心法》百遍。”
说完,他转身走向下一个弟子,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厉血河站在原地,望着诸葛枫的背影,心头疑云密布。
那个青衫人……是谁?
和诸葛枫有关吗?
还有诸葛枫刚才的反应,他的疑惑,他的探究,甚至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太多的疑问在他脑海中盘旋,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他回到队列末尾,王大力凑过来,小声问道:“师弟,你没事吧?刚才那是……”
“没什么。”厉血河打断他,语气有些生硬,“许是记错了。”
王大力还想再问,却被诸葛枫的目光扫过,识趣地闭了嘴。
接下来的考较,厉血河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诸葛枫的身影,试图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找到些许线索。
他看到诸葛枫指点其他弟子时,神情专注而耐心,与对他的冷漠截然不同。他看到诸葛枫偶尔会望向远处的枫树林,眼神悠远而复杂,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他还看到诸葛枫在转身的瞬间,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圈极淡的红痕,像是旧伤。
厉血河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那道伤痕的位置,似乎和他记忆中那个青衫人中箭的位置……有些相似。
是巧合吗?
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考较结束后,弟子们陆续散去。厉血河正要离开,却被诸葛枫叫住。
“你留下。”
厉血河的心头一紧,停下脚步。
待所有人都离开演武场,诸葛枫才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随我来。”
厉血河跟在诸葛枫身后,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竹叶在头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
走到竹林深处,诸葛枫停下脚步。这里有一片小小的空地,中央放着一块光滑的青石,像是经常有人在此打坐。
“坐下。”诸葛枫指了指青石。
厉血河依言坐下。
诸葛枫在他对面盘膝而坐,两人之间隔着三尺距离,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再运转一次心法。”诸葛枫说道,“这次,不准用你那‘梦中所得’的法门。”
厉血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杂念,开始运转《青云基础心法》。这一次,他刻意放慢了呼吸,努力摒弃禁军心法的影响。
灵力缓缓流转,虽然依旧滞涩,却比刚才平稳了许多。
诸葛枫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专注。
不知过了多久,厉血河收功睁眼,对上诸葛枫的视线。
“为何总是刻意压制?”诸葛枫突然问道。
厉血河一愣:“弟子……不明白师尊的意思。”
“你的灵力虽弱,却异常精纯,隐隐带着一股……杀伐之气。”诸葛枫的目光锐利如刀,“你在害怕什么?害怕这股气息暴露?还是……害怕想起什么?”
厉血河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没想到诸葛枫竟能看出这么多。
“弟子……没有害怕。”他强作镇定地说道。
诸葛枫轻轻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了过去:“这是《清心诀》,你拿去好好研习。或许……对你有帮助。”
厉血河接过册子,翻开一看,里面记载的是一些静心凝神的法门,似乎是专门为了平复内心的躁动而创。
“多谢师尊。”他说道。
诸葛枫站起身:“回去吧。抄完心法,再抄《清心诀》百遍。”
“是。”
厉血河也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诸葛枫又说了一句:“有些记忆,就算暂时忘了,也未必是坏事。”
厉血河的脚步一顿,猛地回头。
诸葛枫已经转身,青衫在风中微微飘动,很快便融入了竹林深处,只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
厉血河站在原地,握着《清心诀》的手微微颤抖。
有些记忆,忘了未必是坏事?
诸葛枫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暗示什么吗?
还是……他真的知道些什么?
厉血河的心头乱成一团。他看着手中的《清心诀》,又想起刚才那段模糊的记忆,想起那个挡在他身前的青衫人,想起诸葛枫手腕上的红痕……
无数的碎片在他脑海中盘旋,似乎要拼凑出一个他不敢面对的真相。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管诸葛枫知道什么,不管那个青衫人是谁,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只有拥有足够的力量,他才能查明一切,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握紧手中的册子,转身离开了竹林。
回到房间,厉血河没有立刻开始抄写。他坐在桌前,将《清心诀》摊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才的场景,回放着诸葛枫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那个青衫人……到底是谁?
如果那个青衫人真的是诸葛枫,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记忆里?为什么会挡在自己身前?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冷漠疏离的样子?
太多的疑问,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他拿起笔,却迟迟无法落下。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厉血河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曾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俯瞰众生,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可如今,却连自己的过去都弄不明白,被一个神秘的修士牵着鼻子走。
这算什么?
命运的嘲弄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拿起笔,蘸满了墨。
不管怎样,日子总要过下去。
抄完心法,抄《清心诀》。
提升实力,查明真相。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笔尖落在宣纸上,留下一个个工整的字迹。《清心诀》的文字平和而宁静,仿佛带着一种神奇的力量,渐渐抚平了他内心的躁动。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眼神也变得专注。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房间里的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映在墙上,忽明忽暗。
不知过了多久,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照进房间时,厉血河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
桌案上,整整齐齐地码着抄好的《青云基础心法》和《清心诀》。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走到窗边。
清晨的空气清新而湿润,带着草木的芬芳。远处的枫树林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红色,像一片燃烧的云霞。
厉血河望着那片枫树林,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不管前方有多少迷雾,不管未来有多少坎坷,他都会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因为他是厉血河。
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也永远是。
他转身,拿起桌案上的册子,准备去交给诸葛枫。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桌案。
在那些抄好的册子旁边,放着一枚小小的、用墨画成的玉玺。
龙纹盘绕,气势凛然。
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个属于帝王的过去,从未真正远去。
厉血河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推开门,迎着朝阳走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不久,诸葛枫的身影出现在他的房门外。
诸葛枫看着那扇敞开的房门,又看了看桌案上那枚墨画的玉玺,眼神复杂难明。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那道淡红色疤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当年中箭的刺痛。
“陛下……”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晨光洒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像他此刻的心情。
竹林深处,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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