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的风是淬了冰的。
厉血河刚跪下时,雪还只是细碎的沫子,沾在他单薄的弟子服上,转瞬便融成冰粒,顺着衣领往脖子里钻。他跪的位置正对寒潭中央,潭水终年不化,此刻水面结着一层薄冰,寒气透过青石地面往上冒,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膝盖就冻得失去了知觉,像是嵌进了两块冰坨里。
诸葛枫站在潭边的枫树下,青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脸色比潭水还要冷。“私闯禁地,违逆师命,”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像冰锥扎在厉血河心上,“七日风雪,跪到你认清楚‘弟子’二字怎么写为止。”
说完,他转身就走,青衫的衣角扫过积雪,没留下半分犹豫。厉血河望着他的背影,手指死死掐进掌心——那里还留着昨夜追问时被自己掐出的血痕,此刻又添了新的凉意。他想起前世在金銮殿上,百官跪伏,无人敢违逆他的旨意,可如今,他却要在这青云宗的寒潭边,为一个藏着秘密的修士屈膝。
“呵,真是好笑。”他低低嗤了一声,少年的嗓音里裹着帝王的冷傲。风卷着雪沫子灌进嘴里,又冷又涩,像极了前世那杯鸩酒的滋味。
第一日的雪不算大,却密得织成了网。午后时分,萧烬带着两个外门弟子踏雪而来,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响,格外刺耳。“哟,这不是我们的‘帝王弟子’吗?”萧烬蹲在厉血河面前,故意把灵力散开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往他身上逼,“怎么,惹师尊生气了?也是,像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种,就该多受点教训。”
旁边的弟子跟着哄笑,话里话外都是嘲讽。厉血河抬眼,眸子里没有少年人的慌乱,只有属于帝王的漠然——前世见多了这种趋炎附势的嘴脸,萧烬的挑衅不过是小儿科。他没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那瞬间的威压让萧烬的笑声戛然而止,连带着周围的风雪都似顿了顿。
“你……”萧烬恼羞成怒,伸手就要去掀厉血河的衣领,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不怕冷。可手还没碰到布料,就被厉血河反手扣住了手腕。厉血河的手指冻得发白,力气却大得惊人,萧烬只觉手腕一麻,竟疼得龇牙咧嘴。
“三师兄,”厉血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雪天路滑,还是早点回去吧。不然摔了,丢的可是青云宗的脸。”
萧烬挣了几次没挣开,另一个弟子想上前帮忙,却被厉血河冷冷瞥了一眼,那眼神像极了战场上盯着猎物的猛兽,吓得他脚一软,差点摔在雪地里。萧烬又气又怕,最后只能撂下一句“你等着”,狼狈地带着人走了。
雪渐渐大了,落满了厉血河的头发和肩膀,把他衬得像个雪人。他松开手,掌心已被冻得通红,刚才扣住萧烬的地方,甚至留下了几道浅浅的血印——不是萧烬的,是他自己指甲掐出来的。他低头看着掌心,忽然想起云玄子塞给他的半块玉佩,便悄悄从怀里摸出来。玉佩是温的,贴在冻得发僵的掌心,竟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这玉佩能和诸葛枫的拼合,云玄子又说它与前世有关……厉血河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忽然觉得这纹路像极了前世皇宫里龙椅扶手上的雕纹。他正想得入神,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雪地里只留下几个浅淡的脚印,转瞬又被新雪覆盖。
是诸葛枫吗?
厉血河抬头望去,枫树下空荡荡的,只有风雪在打转。可他分明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复杂的情绪——有冷意,有担忧,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痛苦。他盯着那棵枫树看了许久,直到眼睛冻得发疼,才缓缓低下头。
夜里的寒潭更冷了。潭水结的冰越来越厚,寒气顺着膝盖往上爬,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像被冻住了。厉血河开始觉得头晕,眼前时不时闪过前世的画面:金銮殿上的烛火,边疆的烽火,还有最后那杯递到他面前的鸩酒……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让疼痛把那些幻象驱散。
不能晕。他想,只要撑过这七日,总能从诸葛枫嘴里问出真相。
第二日清晨,雪停了,天却更冷了。厉血河的弟子服早已被雪浸湿,冻成了硬邦邦的壳,一动就发出“咔嚓”的响。他想站起来活动活动,却发现膝盖已经完全僵了,稍微一动,就传来钻心的疼,像是骨头都要裂开。
这时,一个穿着内门弟子服的小姑娘提着食盒走了过来,是苏清瑶。她看见厉血河的样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厉师弟,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她蹲下来,想把食盒递给他,“我偷偷给你带了点热粥,你快喝点暖暖身子。”
厉血河看着她,心里忽然一软。前世他身边虽有三千后宫,却没一个人敢像苏清瑶这样,不计较他的身份,真心实意地关心他。可这份暖意刚冒出来,就被前世的背叛刺痛了——南宫将军也曾对他毕恭毕敬,最后不还是联合外敌逼他饮鸩酒?
“多谢苏师姐,”厉血河没有接食盒,声音里带着刻意的疏离,“师尊罚我,就是要我长记性。这粥,我不能喝。”
苏清瑶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他是怕违背师命,便把食盒放在他身边的雪地里:“那我把粥放这了,你要是饿了就喝。师尊那边,我会帮你瞒着的。”说完,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暖手炉,塞到厉血河手里,“这个你拿着,至少能暖暖手。”
暖手炉是铜制的,里面装着烧得正好的银丝炭,握在手里暖烘烘的。厉血河看着苏清瑶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暖手炉,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低头把暖手炉贴在膝盖上,暖意慢慢渗进冻僵的骨头里,竟让他想起了前世母亲还在时,冬天给她暖手的情景。
可这份温情没持续多久,就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是诸葛枫。他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的雪地里,手里拿着一件厚厚的棉袄,眼神复杂地看着厉血河手里的暖手炉。
厉血河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以为他要生气。可诸葛枫只是沉默地走过来,把棉袄放在他身边的食盒旁,没说话,转身又走了。那棉袄是新的,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明显是诸葛枫自己的——厉血河见过他穿这件棉袄在书房看书。
他盯着那件棉袄看了很久,雪落在棉袄上,留下一个个白色的小点。他终究没碰,只是把暖手炉攥得更紧了。他知道诸葛枫在关心他,可这份关心越重,他就越想知道真相——如果诸葛枫真的是害他前世的人,这份关心又算什么?是愧疚,还是另一场算计?
第三日,风雪又起了。这一次的雪比前两日都大,漫天的雪花像鹅毛一样往下落,把寒潭周围的枫树都盖成了白色。厉血河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头晕得越来越频繁,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甚至出现了幻觉——他看见前世的自己坐在龙椅上,诸葛枫穿着青衫站在殿内,手里拿着一份奏折,正在向他禀报边关的战事。
“陛下,南宫将军已率军反叛,兵临城下了。”诸葛枫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炸在他耳边。
厉血河猛地回过神,才发现是幻觉。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那些混乱的画面驱散,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叹息,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耳边。
“血河,别查了……”
是诸葛枫的声音!
厉血河猛地回头,风雪中,枫树下站着一道青衫身影,距离很远,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可他确定,那是诸葛枫。那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和痛苦,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
“为什么不能查?”厉血河对着那个轮廓喊道,声音被风雪吹散,变得断断续续,“你到底在瞒我什么?前世的鸩酒,玄渊的密信,还有你手臂上的疤……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回应。那道青衫身影站了一会儿,便转身消失在风雪里,只留下漫天的雪花,落得更急了。
厉血河看着那个方向,眼眶忽然红了。他知道诸葛枫就在附近,知道他在听,可他就是不肯说。前世他是帝王,掌控着天下人的生死,可如今,他连自己前世的死因都查不清楚,连身边人的真心假意都分不清。
他低下头,把脸埋在膝盖里。风雪落在他的头发上,融化的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怀里的玉佩还在发热,像是在提醒他,真相就在眼前,只要再撑一撑,就能摸到。
第四日,寒潭的冰裂了。
不是因为天气变暖,是厉血河体内的灵力在无意识地运转。他跪得太久,身体已经麻木,可潜意识里的求生欲,让他的灵力开始反抗寒气。微弱的灵力顺着经脉流转,虽然滞涩,却在他周身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屏障,把一部分寒气挡在了外面。
这种变化,厉血河自己没察觉,却被躲在远处枫树上的楚灵犀看在了眼里。楚灵犀穿着一身白色的狐裘,手里拿着窥命石,石头上泛着淡淡的光,映出厉血河周身的灵力屏障。
“有意思,”楚灵犀低笑一声,指尖划过窥命石,“帝王魂果然不一样,绝境中还能自行运转灵力。只是……这命轮反噬的滋味,怕是不好受吧?”
她从树上跳下来,悄无声息地走到厉血河身边,把一块黑色的丹药放在他面前的雪地里:“这是‘御寒丹’,能帮你撑过剩下的三天。别想着谢我,我只是不想你死得太早——‘血河焚枫’的戏码,还没上演呢。”
厉血河睁开眼,看见楚灵犀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只留下那颗黑色的丹药。他盯着丹药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捡了起来。他知道楚灵犀没安好心,可他现在需要力量撑过这七日,哪怕这力量来自一个妖族公主。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暖流顺着喉咙往下滑,瞬间传遍全身。冻僵的经脉像是被温水泡过,舒服得让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摸了摸怀里的窥命石,石头此刻微微发烫,映出一幅模糊的画面:血色的河流漫过枫林,一个青衫人影跪在河边,手里拿着半块玉佩,正在对着河水喃喃自语。
是诸葛枫?
厉血河刚想细看,画面就消失了。他攥紧窥命石,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楚灵犀说“血河焚枫”是他的命,也是诸葛枫的命,那这幅画面,是不是预示着他们的结局?
第五日,风雪小了些。厉血河的身体好了不少,至少能勉强活动膝盖了。他开始在跪坐的间隙,悄悄运转灵力——不是为了取暖,是为了变强。他知道,就算撑过这七日,就算问出了真相,没有足够的实力,也保护不了自己,更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
他想起诸葛枫教他的“枫落三式”,便在心里默默演练。第一式“枫舞”,剑招轻盈,适合躲避;第二式“枫斩”,力道刚猛,适合进攻;第三式“枫寂”,招藏杀机,适合绝境反击……他越想越觉得,这三式剑招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尤其是第三式,正好能破解玄渊常用的锁魂阵。
诸葛枫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会知道玄渊的阵法?又为什么要教他这么克制玄渊的剑招?
厉血河想不通,只能把这些疑问埋在心里,化作修炼的动力。他的灵力越来越强,周身的屏障也越来越厚,连落在身上的雪花,都没等融化就被屏障弹开了。
傍晚时分,他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弟子的呼喊:“不好了!藏经阁失火了!”
藏经阁?云玄子失踪后,藏经阁就一直锁着,怎么会失火?
厉血河心里一紧,想站起来去看看,可膝盖刚一用力,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他跪了五天,膝盖早已不堪重负。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远处的浓烟越来越大,心里却像被火烧一样急。
藏经阁里有《万法归宗》的残卷,有云玄子留下的线索,若是烧了,他就再也找不到关于前世的证据了!
就在他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一道青影闪过,是诸葛枫。他手里拿着一把剑,正往藏经阁的方向跑。路过寒潭时,他停顿了一下,看了厉血河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待在这里,别乱动。”诸葛枫丢下一句话,便消失在风雪里。
厉血河盯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一暖。他知道,诸葛枫是在担心他,怕他出事。可这份暖意刚冒出来,就被藏经阁的浓烟压了下去。他攥紧拳头,在心里发誓:等这件事过去,他一定要问清楚所有真相。
第六日,藏经阁的火灭了。
厉血河是从路过的弟子嘴里听到的——火是人为放的,放火的人是玄渊的余孽,已经被诸葛枫斩杀了。藏经阁里的大部分典籍都被烧毁了,只有少数被抢救出来,其中就包括《万法归宗》的残卷。
厉血河松了口气,可心里又多了一层疑虑:玄渊为什么要烧藏经阁?是为了销毁证据,还是为了引诸葛枫过去,好趁机对他下手?
他正想得入神,苏清瑶又提着食盒来了。这一次,她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厉师弟,天衍宗的南宫曜来了,说是要和师尊商量天下修真大比的事。他还问起你了,说想和你‘切磋’一下。”
南宫曜?那个带着前世叛将玉佩的圣子?
厉血河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想起南宫曜腰间的玉佩,想起锁魂阵里看到的百官叛像,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猜测:南宫曜的先祖,就是前世背叛他的南宫将军!而玄渊,很可能就是南宫家掌控的组织!
“他在哪?”厉血河问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在师尊的书房里,”苏清瑶看出他情绪不对,连忙劝道,“厉师弟,你别冲动。南宫曜是金丹期修士,你不是他的对手。”
厉血河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怀里的玉佩。他知道自己现在不是南宫曜的对手,可他不能忍——前世南宫将军背叛他,害死了他;今生南宫曜又带着那块玉佩挑衅,若他再忍,就不是那个踏平六国的厉血河了。
第七日,风雪终于停了。
天刚蒙蒙亮,厉血河就觉得身体不对劲。头晕得越来越厉害,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耳边还传来一阵嗡嗡的响。他想抬手摸一摸怀里的玉佩,却发现手臂已经完全动不了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命轮反噬……他忽然想起云玄子的话。他这几日频繁运转灵力,又用了楚灵犀给的丹药,怕是触发了重生的代价。
意识渐渐模糊,厉血河躺在雪地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他想起前世在龙椅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情景,想起重生后在青云宗的点点滴滴,想起诸葛枫冷漠下的关心,想起苏清瑶的善意,想起楚灵犀的预言……
难道真的要这样死了吗?还没问出真相,还没报仇,还没弄明白诸葛枫到底是谁……
不甘心。
他用力想睁开眼睛,可眼皮重得像灌了铅。就在他意识快要消散的时候,一道青影落在他身边,带着熟悉的冷香。
是诸葛枫。
诸葛枫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厉血河抱起来。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抱一件易碎的珍宝。厉血河能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还能感觉到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自己的脸上——是泪。
“血河,撑住……”诸葛枫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他抱着厉血河,快步往卧房的方向跑,青衫的衣角在雪地里划出一道残影,“我还没告诉你真相,你不能死……”
厉血河靠在诸葛枫的怀里,感受着他怀里的暖意,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浅浅的笑。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了。而那些隐藏在风雪里的真相,很快就会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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