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瑰臻跟着她走向远处的山坡。
“怎么忽然要走？你打算去哪？”
“不算是忽然要走。”琳琅望着原处即将沉到山后的落日，说：“你刚回谷里，可能还来不及听说，皇帝已经派出了他的军队，私服下江南寻找传说中玄鹿的踪迹。”
瑰臻还真不知道有这事。
琳琅又道：“皇帝近来频频召见琼州府府主，我的行踪在玄门中不是秘密，现在，琼州府或许还碍于情分不肯吐露，以后，时局一乱，可就说不准了。”
霍亭重新现世，魔尊极夜的余威又被翻到了台面上。
琼州府究竟是什么立场，还有待商榷。
瑰臻问：“你都打算好了？你有什么好去处？”
琳琅道：“思来想去，还是你说的有道理，我不能当待宰的鹿，我应该做一把刀，妖族是个不错的去处。”
瑰臻沉默了一阵，道：“其实我有私心……”
“我知道。”琳琅打断她，笑道：“将来如果用得着，记得来找我，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瑰臻道：“那你一路小心，我祝你平平安安吧。”
平平安安是她能想到的最真诚的祝愿了。
琳琅说走就要走，连一顿晚饭都不留，按她的说法，早就做下决定了，这段日子只是惦记着要等瑰臻回来告别而已。
瑰臻送走了琳琅，夜色深了之后，他惦记着判官的嘱托，又独自走了一趟鬼府。
判官亲自来迎。
瑰臻将几日里在鬼城的见闻与判官细说了一遍。
人魔之战拉扯了上千年，判官也有所耳闻，活人的事情他管不了，但牵扯到地府鬼魂，他势必要查一查了。
判官请瑰臻稍等，他去请鬼王的手令。
瑰臻在阴律司闲逛，见到了存放生死簿的柜子。
如此重要的东西竟无人看守，瑰臻站在柜子面前，目光粘在生死簿上舍不得挪开。她招手唤来司里一个小鬼吏，问道：“偷看生死簿犯法吗？”
小鬼吏左右张望了一下，说道：“您若是想偷看的话，我就假装没看见。”
瑰臻道：“那你就装做没看见吧。”
说着，她上前正要拿，架子上却亮起了一道结界阻止了她的动作。
这难道是不许看的意思？
小鬼吏道：“仙子，不是用手取，您要查看谁的阳寿，直接喊他的籍贯和名字即可。”
瑰臻道：“可以查看任何人的吗？”
小鬼吏道：“看不了自己的。”
瑰臻想了想，叫了一声：“临安人士，李桂。”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是李桂的名字。
有关李桂，最近一直有种淡淡的不详萦绕在心头。
架子缓缓转动，一本簿子飞到了瑰臻手上，自觉摊开到了某一页。
上书：“李桂，字珠英，临安人士，己未年生，庚辰年卒，一千二百三十二岁，溺亡。”
瑰臻窥见了天机，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竟真的让他自己给说着了，他千年修行，终是没能飞升，更是不得善终。
溺亡？
他可是个仙君！
判官这个时候回来了，唤了她一声：“仙子。”
生字簿自动合上，并归位。
判官道：“不是我小气，实在是看多了伤神，不如不看。”
瑰臻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不该偷看的。”
判官又道：“我请了鬼王的手令，鬼差阴兵听从我调遣，仙子带路吧。”
瑰臻本以为还会和上次一样走很长的一段路，但一出门，见到外面一前一后两只鬼轿，十八个骷髅人头当轿夫。
瑰臻这才真正见识了排场。
判官：“请。”
鬼轿日行千里，没用多少时间，便横穿了黄泉路，到了通往鬼城的入口处，依旧像上次那样，判官挥墨破开了门，他们对视一眼，一同踏进了裂缝中。
瑰臻说：“他们很有可能已经撤离了。”
她从青城山而出，当时情况不妙，与琼州府打了半天的太极，一来一回，平白耽误了不少时间，按照她对霍亭的了解，他不会坐守危城。
判官道：“没关系，只有有迹可循，便能继续查下去。”
重新回到鬼城，身后跟着的是阴律司的千军万马。
鬼城刚经历了一场摧残，四处都是断壁残垣，诚如瑰臻所料，鬼城已经空了。
判官站在街道上，仔细打量四周，在瞧见路边摊子上那口陶缸时，定住了眼神，他走上前，掀开缸的盖子，用手指蘸了一点茶汤，放在鼻下闻了片刻。
瑰臻说了一句：“此摊的主人姓孟。”
判官叹气：“我知道是谁，孟婆家有个小孙女，乳名婧婧，已定下是第十七代继任的孟婆了，可她年纪小，性格野，经常偷偷往人间跑。她本事不小，我怀疑她来此地并非强迫，而是自愿。”
瑰臻皱眉：“自愿？”
那么鬼城就是专门用来收容那些逃出鬼府的鬼。
倒是能说得通。
接着，他们来到了玄宝阁。
玄宝阁经过一场大闹，废了半个大殿，也是空的。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最顶层。
意料之中，那座魔尊极夜的石像也不见了，只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底座。
瑰臻手指轻轻划过那黑石底座，说：“魔尊的石像用料特殊，我摸着像是岐山一带的东西，那石像现在已栩栩如生，甚至有通灵之相，判官大人，我想请教一下您的见解，极夜……会因常年的香火供奉重见天日吗？”
判官琢磨道：“岐山石，通灵之相，受香火供奉……只有仙灵圣物才有重塑肉身之效，可岐山石，据我所知，是邪物。”
瑰臻谦虚受教：“您请继续。”
判官道：“邪物受香火供奉，大概率只会吸食人的精气。我做个比方，假如岐山石上雕的人是你，嵌入你的生辰八字，摆在阴气神重的地方，用香火供着，那么，我敢保证，不出十年，你的身体和修为便会濒近枯竭，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的傀儡，而岐山石说不定会养出血肉，比你更像个人。”
前提是，这东西要用在活人身上。
瑰臻道：“可是魔尊极夜早在千年前就死了啊。”
判官：“可他的残魂仍在，魔息也未散。”
瑰臻思量之下，猛地打了个寒战。
那石像越来越像人，真要是等到点睛成人的那一刻，极夜的残魂会枯竭，而他留下的魔息会被吸食，最终全部被容纳进石像的身体里。
极夜那些真正忠心耿耿的属下，死的死，散的散，一千多年过去了，谁还会真心诚意在一个死人身上花费功夫。
那些人惦记的不是极夜的生死，而是他身上残留的价值。
判官道：“魔这种东西，名声不好听，放在人间那也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但是有一点，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法术天生高人一等。三岁的魔婴一旦开悟，所形成的魔力暴动，有可能把一个三百岁的修士按在地上打。极夜留下的魔息纯正，称得上是旷世珍品，假如是你，你心不心动？”
当然，不劳而获，从来都是赤果果的诱惑。
瑰臻心情沉重，她继续待着判官去查看了通往青城山的出口。
判官收集了此地残留线索，准备顺着踪迹追查下去。
瑰臻没有精力继续跟着掺和鬼府的事，便与之告别，披着夜色，赶回了东山。
几番来回她累极了，回到东山，靠在窗台前，便开了一壶酒酿。
霈川悠悠转醒时已是深夜，他闻到了若有若无的酒香，抬头一看，对上了瑰臻迷蒙的双眼。
瑰臻在的时候，东山上的灯火总是流光溢彩。
那些灯影落进她的眼睛里，说不清好看的是景还是人。
霈川爬起来，揉了揉躺得僵硬的脖子。
瑰臻隔空问他：“醒了？还记得我是谁吗？”
霈川撩袍跪地：“弟子叩见师尊。”
还能认得人。
瑰臻道：“起吧。”
她看了霈川起身，然后无措地四下张望，不知该做什么。
瑰臻拍了拍窗棂，道：“上来。”
霈川十分听话，原地纵身而起，从窗口掠进了房间。
瑰臻近距离盯着他的眼睛，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再也不见从前的隐忍深情。
确实忘了。
瑰臻对着那双眼睛愣神。
霈川退后了一步，目露疑惑：“师尊？”
随着距离的拉远，瑰臻的视线终于离开了那双眼睛，她说：“我曾一度不敢直视你的这双眼睛，太烫了，不过，现在好了。霈川，你的这双眼睛里不要装任何东西。”
霈川低下头，说了声：“是。”
瑰臻把酒坛子搁在了窗前，转身回到里屋坐下，问道：“我给你的那本书，你练到哪一重了？”
霈川道：“第四重，师尊前段时间说累了，现在好些了吗？”
瑰臻说：“好了，从今天开始，继续吧。”
霈川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子时了，师尊不休息？”
瑰臻不说话，披了一件斗篷便朝外走去。
霈川见劝不得，只能跟在后面。
她去的方向是禁林。
霈川跟着她往禁林深处走去，直到那株神树下。
林深叶密，月光也找不到此地的阴暗。
瑰臻在树上挂了一盏灯，说：“开始吧。”
霈川席地而坐，调整呼吸吐纳，默念心法，令浑身经脉畅行。
瑰臻指尖泄出了丝丝缕缕的法力，钻到了禁林深处，引来成群结队的萤火虫。瑰臻驾驭它们围绕在霈川的身边，上下扇动。
这样安宁的光景，还能再见几回呢？
霈川缓缓睁开眼，哑声道：“师尊这是在做什么？”
瑰臻站在书跟上，低头看着霈川，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思，她笑了一下，问道：“爱徒，你听不听师尊的话。”
霈川：“当然，请师尊吩咐。”
瑰臻的法术乱了，萤火也跟着翻出了乱影，搅的人心烦意乱，瑰臻一挥手，索性放了它们自由。她点一点霈川的脑袋，说：“那好，师尊给你安排一个好前程，你要记得一路向前走，千万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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