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个回眸，程阑就认出来了那个带着面具的男人，这张面具之下藏着的是她两年不见的心上人。
她当年还在江南的时候，对一个寺庙中的修行人动了心，因为这次意外的心动，她改变了一些现状。
她退了婚，甚至变卖物件，准备去游学，想要去寻找自己真正的向往，她还想过女扮男装去科举。
只可惜啊，今年的科举也取消了。
如今，她只是一个流亡在东都的异乡孤女罢了......
回想起来，当年她都已经收拾好了行囊，雇好了随行的侍卫，还打点了许多人，甚至连假身份都做好了，那时候的她离自己的理想只剩下一步之遥。
只可惜在她准备走的那天家里出了大事。
原本他们家与白家已经将退婚的事情商量好了，他们的婚事都退了，可时辰一到，那白家二公子还是骑着白马，穿着红衣来了，他的手上还沾着血，血渍就这样沾在他的手上，胳臂上衣襟上，凝固成了血痕，只剩那张白白净净的脸依旧整洁。
“白默！你到这里发什么疯？”她第一次没有忍住正面骂了上去，“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穿着喜服来我府，你究竟是要作甚！”
白默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般，苦笑着，歪了歪脑袋，有些阴森地看着程阑。
接下来就是她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忘怀的事情了，白默从马上坠下，脑袋生生断在她的眼前，然后骨碌碌地滚到了她的脚下，脖子处的断痕就这样贴在她的鞋尖尖上，血浸湿了她的鞋尖，她感受到了此生不会再有的凉意。
她尖叫着向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大门前。
白默的脸侧望着她，眼睛尚未闭上，仿佛还在盯着她笑。
更为奇怪的是白马之上，那具无头的躯体还未倒下，他的双手依然握着缰绳，身子直挺挺的，似乎依旧在等待他的新娘子。
程阑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她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周围的几个下人都已经吓跑了。
这种情况，相当于见鬼了。
当程阑的父母从府中闻声出来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紧紧抱在了一起，程母将女儿抱在怀里，不让她看眼前的画面。
良久，程阑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巨响，她虽然没有看见，但她确确实实能够感受到，地面正在震动，连带着她这颗脆弱的心脏一起地动山摇。
“母亲，发生了什么事......”
她已然被吓得魂飞魄散，只管拽着母亲的袖子，像是个孩子一般，嗅着母亲身上好闻的香粉味，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母亲的手轻轻扶在她的后脑勺上，温柔地在她耳边说：“阑阑，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母亲......”
没过多久，她失去了知觉，这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当程阑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她看着眼前将他们一家三口团团围住的百姓，只觉得目眩神迷。
他们好似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说着一些不动听的话，具体说了一些什么她不记得了。
她的身边躺着三具尸体，父亲，母亲，还有白默。
程阑跪在地上，她哭不出来，只是绝望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他们的血染红了她的墨绿色裙子，还有她的指尖。
她有些不确定自己方才所经历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只觉得诡异，就像是做了一场无厘头的噩梦。
她好希望自己能够赶紧醒过来啊......
可是一切都不是假的，程阑的心疼得真切，就像是被匕首一片一片地剜下来似的。
此刻，她竟然忘却了要做些什么，只是跪在那里，一言不发，犹如一块木头。
她是在马车夫老张的搀扶下上的马车，老张说，这是老爷和夫人在死前交代的，要让程阑逃得越远越好，要乘着那些人还没有赶尽杀绝之前，离开江南。
程阑还记得，她当时手里握着母亲随身的丝绢坐在马车里，耳边还能听见外面那些人的冷言冷语，她觉得自己如今就像是一片孤舟，她再也没有家了，往后不管去何处，都没有意义了。
老张是他们家唯一留下来的家仆，也是现在她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从小到大，老张都像是她的亲生叔叔一样，听闻他年轻时差点没有了性命若不是她父亲收留，老张现在或许只是一具乱葬岗中无名的尸首。
“小姐别怕，到了东都......一切就都过去了。”张叔说着说着自己先不争气地掉下了眼泪，捂着脸哭了起来。
她还是后来听张叔说的，白默和她的父母都是被一帮反贼军杀掉的。
那些反贼军都是由一个叫高渊的人培养出来的，为的就是要给当年的高家复仇，传闻当年高璋的儿子在朝中被人陷害落得一个满门抄斩，一家人逃到了江南，最后还是被一网打尽了，只留下了高渊这一条漏网之鱼。
高渊养精蓄锐二十余载，为的就是要报仇，将当年此事的有关人等统统报复一遍，再一点一点夺走崔家的江山。
那些反贼军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寻来的，手段极其残忍，一出手便是死。
他们不杀程阑的原因也很奇怪，据说是高渊叮嘱的，说要放程家小姑娘一马，她只有十七岁，父辈之上做过的事情她一点也不知道，此事与她无关。
程阑整个人都很茫然，仿佛丢了魂一样只紧紧握着母亲的丝绢，手指尖的血水混杂着泥土，还未来得及清洗，显得她更加可怜。
一路逃到了东都，一切都如此陌生，东都远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没有江南的红墙绿瓦，没有江南的雨丝连绵，没有江南的初夏小意，没有父亲母亲......
她的包袱里装着变卖来的钱财，还有假造的身份文书，但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
牵着马儿，回头向车厢中的她道：“小姐，我们现在已经在东都了，下车看看吧？”
她回答：“张叔，东都的繁华，我坐在马车里就能听见。”
“听见和看见还是不一样的。”张叔与她说，“小姐，到了客栈之后，您出去转转吧。”
程阑没有说话。
在东都两年之久，他们一开始是靠着那些盘缠生活的，再后来张叔开始用她的钱做了一些小生意。
她还没有办法完全从痛苦中走出来，但还是好转了不少，她还是选择慢慢走出自己为自己编织的牢笼，与子清在街上意外相见的一次，便是她第一次独自上街。
东都街上人来人往，灯火辉煌，这是江南不常见的，从前在江南的时候她就很想来看看，直到自己亲眼看见了，才知道书上描述的那些，远远不足以形容这幅灯火美景。
这分明是人间天河，点点星辰照亮人间的夜，也比不上这片阑珊灯火的灿烂......
她甚至忘记了现在的自己无家可归，正在流亡，直直看着眼前的灯火。
此时此刻，她的注意力全然被一个长灯旁蓦然走过的清冷身影所吸引，那人的手上缠着一串长长的佛珠，满头青丝用一支木簪挽起，衣袍看上去是崭新的，但程阑知道，这件衣服起码已经被穿了两年。
她两年前见到子清的时候，他都是穿着这身衣服。
子清回眸的时候，她几乎是要喊出子清的名字来了，但这两个字最后还是卡在了喉咙口，随着拥挤的人潮散却了。
但起码她现在知道，子清也在东都，那他们便还有几乎能见面。
听闻江南被屠城了，她也试着寄信去皇恩寺寻问子清的情况，但都没有回信，一封都没有。
没有想到能在东都重新遇见，这简直是太出乎意料了。
她撑着下巴，微微晃神，想起这两年所有的事情，还是有一些恍如隔世。
她叹了一口气，将头上的珠钗摘下，朝着铜镜中的自己挤出了一个泛苦的微笑。
往后的日子会如何？
这东都虽然繁华美丽，却从不是归处，也不知何时能够回到江南......
她还想看看皇恩寺初春的樱花树，再感受一下江南四月美景。
她想家了，想她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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