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时辰如同流水一般,潺潺而过。
那是一个仲夏夜,东都城里的夜里没有萤火虫,但城郊却被萤火虫点亮了整个夏夜。
程阑躺在她与张叔新找到落脚处的小院里,轻摇蒲扇,郊外的夏夜不热,反倒是有些凉快,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伴随着知了声,倒别有一番惬意。
今年程阑就要二十了,反贼军并没有追杀上过来,但他们还是不断地四处躲避。
那种恐惧是深深烙印在心里的,无论是怎样都会觉得不安,就像是一道如影随形的黑影一般,甩不掉,无法忽视,也无法真实看到。
程阑甚至开始学一些傍身之术,张叔送了她一把开了刃的匕首,生怕什么时候会忽然有什么危险冒出来。
张叔平时几乎不干预程阑的生活和想法,只默默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就像是在照顾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他用程阑给他的银钱做了一些买卖,赚了一些钱,再加上程阑原本就有的,够他们无忧无虑生活一辈子了。
“小姐,我们现在该是安全的。”张叔将白天在集市上买来的小果子从井水中捞起来,果子现在已经变得冰爽,他将果子挨个摆好放在碗里,“今日在集市瞧见了独产自南方的果子,从前府上常买的。”
他将果子递给程阑,颇为心疼道:“小姐以前每日都吃鲜果,现在来了东都,也不该委屈自己的。”
程阑挤出一个微笑,伸手接过张叔递过来的果碗。
“谢谢张叔。”
她将拿起一颗冰果子咬了一口。
清脆爽口,冰凉多汁,不算太甜,微微有些酸涩,但这就是记忆中的味道。
她又咬了一口,眼泪不自觉夺眶而出。
此时,月亮变得仿佛也变得更加暗淡,萤火虫依旧像是坠下凡间的破碎星辰,在她的泪水中模糊闪烁。
张叔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那儿,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看着程阑掉眼泪,自己也想要哭。
气氛正忧伤,忽然听得一阵轰轰声,就像是一团大火熊熊燃烧,又像是风吹过层层高林......
张叔抬头,看见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红色火光像是成群搬家的蚂蚁快速向他们的方向跑来,萤火虫的微微亮光甚至被那些光电遮掩住了。
程阑亦看见了,她感受到这一切的瞬间,感觉自己呼吸变得不畅,有一种整个人陷入泥沼之中的恐慌与身体上的麻木。
她想起了两年前......
她的瞳孔微微颤了颤,手上的那一小碗果子已经翻掉了,果子撒了一地青涩。
“张叔,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她的神志有一些不可控,两年之后回想起来当年反贼军做下的事情,记忆中最深刻的还是地动山摇的行军声,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她即将破碎的心上。
她像是一条溺水的鱼,即将溺死在空气中。
“小姐不慌,若真是那些人,何必等到两年后的今日再找上门?定不是的,定不是。”
程阑却听不进去,她整个人都要缩成一团了。
眼前闪过一幕幕不现实的魔幻画面。
她看见天下下了一场人头雨,萤火虫的尸体躺了满地,只剩微微亮光,亮光转化成远方的点点火光,越来越近。
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很久。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子清的脸,子清皱着眉头,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黑红色汤水。
“你醒了?”
程阑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不是很清醒......
于是乎再次闭上了眼睛。
“嗯,要不要我喂你喝点糖水?”
听着此话,程阑感觉胸膛里那颗熄灭许久的心脏又再次开始膨胀。
她小心翼翼地将左边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悄悄看了他一眼,却见眼前的他没好气地偷笑一声,将手里的小碗搁置到了一边。
“现在不喝的话,凉了以后张叔还要再生火热一遍,好歹心疼一下张叔,将糖水喝了吧?”
程阑睁开眼睛,微微抿了抿干裂开来的嘴唇,太久没有喝水,现在嗓子都要发不出声音来了。
“你为何在这儿啊......”她无力地看着子清那张漂亮的脸,总觉得不太真切,生怕自己现在已经是被吓死了,正活在自己构造出来的梦里。
“前夜的事情莫不是一点都不记得了?”子清刚刚舒展一些的眉头再次皱起,像是不敢置信一样,红着脸看着她。
程阑摇了摇头,然后尝试着从床上坐起来。
子清小心掺了一下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那碗热腾腾的糖水端起来。
他用调羹轻轻搅了搅这碗红糖水,然后舀了小半勺,晾了片刻才敢递到程阑嘴边。
“张叔刚刚烧好的糖水,你先将就喝两口。”子清说着,眸中流露出几分心疼,“伤口可还痛?”
“伤口?”程阑方才喝了两口水,听子清说伤口,又愣住了,“什么伤口。”
问罢,她方才觉得自己的肩膀微微作痛,微微斜眼撇了一眼,方才看见一片胭红。
可是她半点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受的伤,甚至不记得子清是如何出现在这儿的。
正当她陷入深深的疑惑之时,她瞧见了床边小架子上放着的那个面具。
这便是前段时间她在灯会上巧遇子清时,子清脸上戴着的那副。
果然那天就是他。
“真没有想到,我们会在东都再见。”程阑轻轻拿起架子上的面具,比划着隔空盖在子清的脸上,透过面具留出来眼睛的空洞,她注视着子清,“你不曾忘记我吧?”
子清本是皱着眉头的,瞧着程阑这幅样子忽然也放松了许多,他朝着程阑笑了一下:“当然记得。子清曾答应程小姐,待小姐的心愿达成,子清便亲自迎小姐还愿......带小姐再赏一次皇恩寺的樱花。”
这些子清当然都记得,在他的心里,程阑便是她的心上人,关于程阑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如同皇恩寺的樱花一般难忘。
程阑感到了久违的心动,这是两年来唯一叫她感到惊喜的事情,她与子清能在东都再见,这是她做梦也不曾想到的。
实话说,她从来没有对这件事抱过期望,她在流亡途中鲜少会想起皇恩寺和子清,在失去一切之后,再去想那春日繁茂的樱树未免是残忍的。
她本来以为自己此生都没有机会再续樱花树下的这段缘分了。
程阑向来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她不会在泥沼中望梅止渴,不会在狼烟中想象樱花灿灿。
“今年皇恩寺的樱花开了吗?”她问。
子清红着脸,看着她:“樱花......年年都开。”
过了两年,经历了许多,但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似的,少年的脸上依旧有那一抹绯红,江南远乡的樱花树依旧开得茂盛。
只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程阑此时已经将面具放下了,子清见状,又递了一勺糖水过去。
程阑算是配合,子清递过来一勺,她就喝一勺。
“那个......”
“嗯?”
程阑憋了许久才将自己想要问的话问出来:“你不做和尚了?”
从前在皇恩寺,她总听子清一口一个施主地叫着,今日一声都没有听见,反倒是觉得有些怪了。
“程小姐,若是想要听我叫施主,便等到回皇恩寺还愿时再说,届时子清定当叫个够。”子清苦中作乐道,“如今,子清已经不是皇恩寺中人了。”
“为......”程阑被糖水呛了一下。
子清下意识上去拍拍她的背,但片刻又住手了。
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受不亲......
阿弥陀佛。
不咳不要紧,一咳肩膀上的伤口就愈发疼了起来。
就好似是刚刚被撕扯掉了一块肉一样。
她额头渗出汗珠,吃力地咬着牙关,不敢去碰伤口,又不愿喊疼,只好慢慢卧下,深呼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一些。
子清又焦急又无能为力,在东都的郊野,人户本来就少,某要说是大夫了。
“你这幅表情,作甚......疼的不是你,是我。”
子清没有开口,只是慌张地拿起一片新纱布,轻轻覆盖在程阑的伤口处。
程阑一开始还感觉有些吃痛,但过了一会儿却奇迹般好了有些,于是便问起他来:“你还会医术啊?”
哪知子清无辜地摇了摇头,回答道:“我并不知道如何照料受伤的人,但我希望你能平安无事,快点好起来。”
程阑有些意外,难不成自己感觉好了一些竟只是幻觉?不大可能吧?分明是好一些的。他怎的可能真的不会医术?
也正是此时,她听见门外传来三两声异响,好像是有人在草丛走过,鞋子与衣料摩挲过草叶发出的沙沙声。
她下意识蜷了一下,伤口再次被牵扯起疼痛来。
“嘶......”
子清亦慌了,他顾不上那么多了,连忙将碗放好,对程阑道:“我去看看,很快就会回来的。程小姐小心一些,莫要再扯痛了伤口。”
程阑疼得直打颤,顾不上什么有的没的,只点了点头,伤口疼得发烫,整个都不舒服,她不敢去触碰伤口,于是闭上眼,慢慢放缓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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