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正襟危坐的肖像画,而是一张瞬间捕捉。
画中陆煜然正仰着头喝着水。他穿短袖,脖颈上还耷拉着条毛巾,湿漉漉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中,将落未落,很是生动。下颚线正紧崩着,透露着年轻而倔强的生命。背景是模糊的客厅一角,光线昏暗,正好突出人物。
最让人看不透的是那双眼睛。画里他的眼睛,眼神有些空,带着一丝倦怠迷茫。那眼神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精准照出自己从来没有审视过的瞬间。
这小子,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把自己观察那么仔细。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得冲上陆煜然的心头。有种被窥视的羞恼,但更多的还是震撼。这画太特么真实,真实到让他心慌。
一种被扒光的审视的羞耻感涌上头,陆煜然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他妈……画的是我?”
他的声音虽高,但谢白岫没有回答,他头垂得更低,刘海彻底挡住眼睛,他没有解释,只是沉默地站着。
这感觉太操蛋了。一个连他都不愿意多看的状态,居然被这个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流浪画家**裸剖开,呈现在他面前。
他不再看谢白岫,目光死死盯在画上,手无意抚摸着画布边缘,那质感正清晰地在指尖上感受着。
“画得……”他喉咙滚动下,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极其别扭的、仿佛不愿意承认的语气,“还行。”几乎听不见,但还是说出口了。
“下次再画哥别画那么磕碜,早说画我,我就先摆个poss了。”他不愿意在画上留下自己疲惫的模样。
谢白岫终于有了反应,“好。”
陆煜然把画递给他,他站起来看了下手机的时间,现在才凌晨四点,还能再睡一会。他没有再看谢白岫,也没有看那副画,径直走向自己那间狭小的卧室。
“关灯,睡觉!”他丢下硬邦邦的命令,反手“砰”地关上卧室门。
“操!”他低声咒骂一句,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谢白岫的画挥之不去,他递画时过来的场景,还有“不会骑车”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他的大脑里打架着。
他烦躁翻了个身。明天还得送外卖,这破觉是真的没法送了。
那画……确实画得好。好得让他心慌,好得让人想到姐姐。
想到姐姐,已经有一个月没去看她了,不然明天去好了,可是还要送单,不然送半天,下午再去也行,他纠结着。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微熹,城市尚未完全苏醒,陆煜然又醒了,甚至比定的闹钟还要早醒一个小时。
“咔哒。”
卧室门毫无预兆开了。
陆煜然走了出来,换掉了睡觉背心,套上了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短袖,头发随便抓了两下,但眼下的乌青和瞳孔的血丝却无法掩盖。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一块被冻透的石头。
他也没看沙发上的谢白岫,径直走向卫生间,动作声响很大,水龙头被拧开,哗哗的流水声充斥着整个屋。
谢白岫睡眠很浅,他坐起身子,毯子滑落。
几分钟后,陆煜然出来了,脸上挂着水珠,让他看起来清醒了不少,他走到了客厅角落,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卖员荧光马甲,沉默套上。
“今天……”陆煜然沉默开口,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的木头,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阐述着一件没必要开口的事,“今天我不跑全天。”他顿了顿,将拉链拉起来,“今天下午有事。”
他拿起桌子上的钥匙,终于,最后将目光定在谢白岫的脸上。“你,”他扫视了一圈,又回到谢白岫等我脸上,“在家里待着,想画就画吧,别乱动东西。”
最后出门之前他还是补充了一句,“今天没那么早回来,饿了,自己想办法,冰箱还有点吃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口,换上一双还看得过去的小白鞋。
没有等谢白岫回答。
“砰,”又是一声门响。
今天陆煜然只送到了下午四点钟,最后一单,差不多离医院很近,他没有继续接单,选择下线,又在外边顺手买了箱牛奶和一小袋水果。
他轻车熟路走到血液科病房区,走廊很安静,这里大多都是得了白血病的人,只有护士站偶尔传来声响。
最终,他停在熟悉的病房门口,深吸一口气,才努力在脸上堆砌毫不在乎的表情推门而入。
“姐!”
病房里靠窗的位置,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年轻女子闻声。她戴着一顶柔软的针织帽,明明现在的天气热得不行,很是突兀。
但为了遮住因化疗变得稀疏的头发,这层楼的人基本上人手一个。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睛在看到陆煜然的一瞬间,睁大了一圈,“哟!稀客,我以为你不要姐了,怎么久没来看我。”
“哪有,这不是忙着赚钱吗。”他顺手把买的东西放在地上,坐到陆欢然病床边上靠着的椅子。
“行行行,带了点什么吃的。”陆欢然准备坐直,看看地上的东西,“又是这些,没意思,下次带点辣的给我,馋死我了。”
“不行,医生说了你不能吃乱七八糟的东西。”陆煜然没有顺着她的意。
“哎,打发叫花子呢,姐现在可是重点保护对象,你忍心吗!”陆欢然故意撇撇嘴,随即又笑起来,眉眼弯弯的,虽然看起来憔悴,但完全不失任何一点气质。
“不忍心能怎么办。”陆煜然看得出来,姐姐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
陆欢然伸手去够牛奶,“不过看在你这么有心的份上,勉强收下了。今天跑单怎么样,没有被投诉吧。”
“还行,老样子。”陆煜然简短回答,目光落在姐姐明亮的笑容上,和那顶帽子上,床头正放着一本杂志,墙上的电视也在播放着综艺节目,整个病房充斥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闹。
“那就好。”陆欢然猛吸了口草莓牛奶,发出一声喟叹,仿佛那是琼浆玉液,“我跟你说,我现在感觉自己特好,精神足得很,早上还去公园溜达了两圈,护士都说我气质好了很多,估计,再过段时间还能请假去外面玩两圈。”
她滔滔不绝说着,语速轻快,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活力,描绘着“好转”的迹象和对未来的畅想。
出院了要吃什么底的火锅,要去看之前错过的电影,要回学校继续画画,甚至还开起了给他介绍女朋友的玩笑。
陆煜然沉默地听着,偶尔一声“嗯”的回应。他太熟悉姐姐了,这蓬勃过度的活力,像一层精心涂抹的油彩,覆盖在病痛和虚弱的底色上。
她不是在描述现状,而是刻意在努力驱散病房沉闷的空气,打消自己的担忧,更是说服她自个。
“对了!”陆欢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放下牛奶,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盒饼干。“你看这个,隔壁床王阿姨的女儿送的,自己做的手工饼干,可好吃了。”
她身体前倾的幅度有些大,像是牵动了什么,眉心轻皱,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下,最后假装若无其事打开盖子。
陆煜然发觉了,但他没有说破,接过姐姐递来的饼干,指尖不小心碰到陆欢然冰凉没有温度的手,让他下意识接过立马收回。
他把饼干塞进嘴里,干涩咀嚼着,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散开,他尝不出滋味,只觉得饼干有点潮了。
“什么时候送的?味道怪怪的。”他咽下饼干,喉咙觉得一阵干涩,噎得慌。
“我想想,”陆欢然拖着脸,“好像是上个月送的。”
陆煜然听到上个月,忍不住咳了两声,“我去,这么久了不能吃了吧。”
陆欢然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她眨着眼睛,“上……个月吗……”她低头喃喃自语,语气里透露出一种不确定,像是在努力回想,“不对啊,我记得好像是……”最终没有说出确定的时间。
陆煜然的心一沉。他看着姐姐沉默下的样子,他清楚意识到,药物、治疗和疼痛已经一步一步侵食着面前的人,甚至开始影响她的认知。
“管他呢,不重要!”陆欢然抬起头来,像是要甩掉刚才的失神,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但相比刚才勉强许多,更多的是刻意。
“死不了的,你姐我命硬着。”她试图用夸张的语气找回场子,伸手准备把饼干盒拿过来。
陆煜然显然更快一步,几乎是粗鲁地抢过,远远放到床头柜边边,“不能吃了就扔了。”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别瞎折腾。”
“留着做个念想也好。”陆欢然的眼神黯淡,“王阿姨上个月去世了,估计这是最后一个我跟她有关联的东西了。”
空气一瞬间严肃了不少。
“王阿姨走了吗。”陆煜然的脑海不自觉回想到那个光头老妇女每次进门都要调侃他的模样,只是一个月没来,人就这样,走了。
“对啊,”陆欢然回得很轻快,仿佛看开了,“如果以后,我……”
她的话被陆煜然插断,“什么以后,你要是不好好活着,就把所有的钱还给我。”
“是是是,好好活着。”她呲了个大牙,“那么多钱,我才不要还给你呢。”
“说到做到。”陆煜然的语气明显有些哽咽,这种事情不是他能左右的。
“当然啦,姐什么时候骗过你。”陆欢然抽了张纸巾递给他,她的眼里不自觉红了一半,“最近钱还够用吗?不要太辛苦了,爸妈留下的钱还有一点。”
“够,不用你瞎操心。”陆煜然回答极快,每每听到姐姐这个问题,他都不愿意让她有一丝一毫的负担。
他偏过头,偷偷将鼻涕抹了一把,扯着嘴角想做一个无所谓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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