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宋时雨正蹲在驿站后院劈柴。
新换的粗布短褐被露水洇湿,贴在后背凉飕飕的。
腕上枷锁虽已解了,可昨日刘主簿案里被官差推搡的淤青还在,每举斧头都扯得肩胛骨生疼。
"宋姐姐!宋姐姐!"
阿蛮的叫声像炸在耳边的爆竹。
这小崽子跑得太急,布鞋尖沾着泥点,发顶翘着撮乱毛,活像只炸了毛的小麻雀。
他扑到宋时雨跟前,拽着她衣袖直喘:"村外...村外老槐树那口枯井...浮起个小娃!"
宋时雨手一抖,斧头"当啷"砸在柴堆上。
"活的死的?"她抓住阿蛮手腕,指节因用力泛白。
"死的!"阿蛮吸了吸鼻涕,"脸都肿成发面馒头了,李婆子说昨儿还见那娃在村头要饭,今早就...哎哟宋姐姐你慢点儿!"
宋时雨扯着阿蛮往村外跑。
晨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极了父亲验尸房里腐肉混着艾草的味道。
她喉咙发紧——上回闻见这味儿,是父亲被抬回家时,胸口那道翻卷的血口正往外渗暗红的脓。
枯井边早围了一圈人。
李婆子缩在最外围,手里攥着把香灰,嘴里念念有词:"造孽哟...山神爷动怒了,定是前儿王屠户偷砍了老槐枝..."几个汉子抱着胳膊冷笑,妇人用帕子捂着嘴,小娃被大人揪着后领往家拖,连狗都夹着尾巴绕着井边打转。
"都让开!"宋时雨挤到井沿。
井里浮着具孩童尸首,大约五六岁模样,身上破布衫洗得发白,下摆沾着草屑。
浮肿的脸朝上,眼泡肿得像两颗紫葡萄,嘴唇乌青翻着,舌尖半吐。
最醒目的是脖颈处两道青紫色勒痕——一道细,一道粗,像被什么东西叠着勒过。
"妖童作祟!"人群里有人喊,"前儿张寡妇家鸡丢了,昨儿王二牛家米缸漏了,定是这小崽子死后怨气不散!"
"莫碰!"李婆子扑过来要拉她,"沾了晦气要折寿的!"
宋时雨蹲下身。
泥地浸着晨露,洇湿了她的裤脚。
她伸出手,指尖悬在孩童尸身上方半寸——苍蝇"嗡"地飞开,露出尸体面部密密麻麻的白色小点。
是蝇卵,约莫产了三四个时辰。
若真是溺亡,井里潮湿阴凉,蝇虫不会这么快聚集。
"把尸体捞上来。"她转头对人群里的孙五郎说。
这差役昨儿在破庙见过她验尸,此刻正蹲在老槐树下啃炊饼,闻言呛得直咳嗽:"宋娘子,你刚脱了死罪,莫要..."
"捞上来。"宋时雨声音沉了,"再泡半个时辰,尸身发胀,指甲缝里的东西就要冲没了。"
几个汉子面面相觑,到底架不住她盯着不放,用长竿挑着草席把尸首捞了上来。
腐臭混着泥水味炸开,人群"哄"地退后半步。
宋时雨却凑得更近,指尖轻轻按了按尸身的肩背——浮肿但有弹性,不是长期浸泡的绵软。
"不是溺亡。"她扯下腰间帕子,裹住孩童的手慢慢掰开。
指甲缝里嵌着黑褐色土粒,边缘呈尖锐的锯齿状,"他死前挣扎过,抓过土坑的壁。"
"胡扯!"王屠户吐了口唾沫,"井里哪来的土坑?"
宋时雨没理他,又去掀孩童的衣襟。
心口处有块淡青的压痕,形状像半截砖——活埋时,土块压在胸口,导致窒息。
她再探孩童鼻腔,指尖沾了湿黏的泥沙,混着几缕草叶:"井里的水是死水,泥沙细滑;这是湿土,掺着田埂的碎草。"
"妇道人家懂个屁!"人群里有人冷笑,"仵作都是男人当的,你算哪门子..."
"让她查。"
清冽的声音像块冷玉砸进吵嚷里。
赵景顼不知何时站在老槐树下,青布短打沾着晨露,腰间铜符在雾里闪了闪。
他目光扫过宋时雨沾泥的指尖,又落在孩童脖颈那两道勒痕上:"她若查错了,我替你们挨骂。"
村民们噤了声。
这"驿卒"虽穿得普通,可昨日带着官差冲进破庙的架势,连里正都点头哈腰的。
李婆子搓着衣角退开,王屠户踢了块石头,闷声骂骂咧咧地蹲到远处。
宋时雨抬头看了赵景顼一眼。
他眼底有暗涌的光,像昨夜在破庙时那样——那时他说"保你不死",现在他说"让她查"。
她喉头一热,低头对阿蛮耳语:"去柴房拿块干净草席,再找个陶瓮装半瓮生石灰。"
"宋娘子你要..."孙五郎凑过来,声音放软了些。
"尸体不能再露天放。"宋时雨扯下自己的外衫,裹住孩童尸首,"日头毒,两个时辰就该生虫了。
等夜里..."她顿了顿,"等我理清楚头绪。"
阿蛮抱着草席跑回来时,宋时雨已经把尸首裹得严严实实。
她起身时,膝盖跪得发麻,扶着井沿晃了晃。
赵景顼伸手要扶,又在半空中顿住,只淡淡道:"驿站柴房锁着,钥匙在我这儿。"
宋时雨没接话。
她望着远处山尖漏出的日光,心里像揣了团火——父亲说过,尸体是最不会说谎的证人。
这小娃指甲缝里的土,脖颈的勒痕,心口的砖印,定能撕开层层面纱。
"阿蛮。"她蹲下来,替小崽子理了理翘起的乱发,"夜里戌时三刻,你拿块热炭到柴房。"
阿蛮使劲点头,眼睛亮得像两颗星子:"我还能帮你打灯!"
人群渐渐散了。
李婆子往井边撒了把香灰,王屠户扛着杀猪刀回家,孙五郎挠着头跟在后面,嘴里嘟囔"这娘子真是不要命"。
赵景顼站在原地,看宋时雨抱着尸首往驿站走,外衫下摆拖在泥里,沾了一路暗黄的痕。
他摸了摸袖中铜符——那是太子的信物。
昨夜刘主簿案里,这女子用银针从死者后颈挑出半粒乌头籽;此刻这桩孩童案,她又从指甲缝里抠出真相。
他忽然觉得,这雨雾里的大宋,或许真能有把锋利的刀,劈开层层腐锈。
驿站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宋时雨把尸首轻轻放在草席上,生石灰的味道呛得她眯起眼。
她摸了摸腰间——那里别着父亲留下的铜尺,刻着"洗冤"二字,边角被摸得发亮。
窗外,日头爬过老槐树梢。
她望着草席下微微隆起的轮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铜尺。
今夜戌时三刻,油灯亮起时,这小娃的胃里,或许还藏着最后一口没咽下的野菜团子。
戌时三刻的梆子刚敲过,驿站柴房的门缝里漏出一线昏黄。
宋时雨蹲在草席前,油灯芯被拨得极细,火苗在风里打颤,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张被拉长的纸。
阿蛮举着竹篾灯凑过来,手背上还沾着炭灰:"宋姐姐,炭火烧得旺着呢。"他声音压得低,尾音发颤,目光却直勾勾盯着草席下的轮廓——这小崽子偏要跟着来,说是"要学本事",可此刻喉结上下滚动,指甲把灯柄掐出了月牙印。
宋时雨没回头。
她解下腰间铜尺,用帕子擦了三遍,铜面映出她泛白的唇。
父亲说过,验尸要像读信,每道伤痕都是字,得一个一个认仔细。
她掀开裹尸的外衫,腐味混着生石灰的呛鼻味涌上来,阿蛮猛地捂住嘴,转身把脸埋进柴堆。
"别怕。"宋时雨伸手按住孩童僵硬的下颌,"他比你小两岁,该喊你阿蛮哥哥的。"
孩童的嘴被她轻轻掰开。
胃内容物混着酸水淌出,是团绿中带黄的絮状物,还沾着未嚼碎的野葱叶。
她用铜尺挑了一点放在瓷碟里,凑近油灯:"野菜团子,米是陈的,掺了三成麸皮。"她指尖抵着孩童肋下,"胃里没排空,死亡时间最多六个时辰。"
阿蛮抽着鼻子转回来,灯影里他的眼睛亮得吓人:"那...那他是夜里丑时左右死的?"
"嗯。"宋时雨应了声,手指抚过孩童耳后。
那里有块指甲盖大的淤青,形状像半枚月亮——是成人拇指用力按压的痕迹。
她呼吸一滞,铜尺"当啷"掉在草席上。
"是被捂住嘴的。"她声音发涩,"凶手怕他喊,先用手掐住脸,再..."
"再咋?"阿蛮凑得太近,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
宋时雨没答。
她想起父亲验尸时说过,活埋的人会在土里抓挠,指甲缝的土是挣扎的证据;可这孩子耳后的淤青,是凶手在动手前就打定了主意——不是意外,是灭口。
她伸手去解孩童的破布衫。
袖口突然被扯了扯,触感像片枯树叶。
宋时雨愣住,慢慢掀开褪色的蓝布——袖口内侧缝着半块碎布,边缘还留着细密的针脚,上面压着道模糊的纹路,像块被揉皱的方印。
"官印!"阿蛮惊呼,灯差点摔在地上,"我见过里正盖粮册,就是这样的方方印子!"
宋时雨把碎布凑到灯前。
纹路虽浅,却能看出是阳文篆字,边角还沾着点墨渍——这是盖在文书上的印泥,遇潮晕开的痕迹。
她喉咙发紧,突然想起昨日在村头见过陈九章。
那书吏穿着青布衫,腰间挂着个牛皮文书袋,说话时总爱摸袖扣,指甲缝里沾着墨。
"睡吧。"她突然裹紧尸首,把碎布塞进怀里,"明早,该去会会县太爷了。"
阿蛮揉着眼睛出去时,柴房的木窗正渗进晨露。
宋时雨靠在柴堆上打了个盹,怀里的碎布硌得胸口生疼。
她梦见父亲了,老仵作站在验尸台前,铜尺敲着桌案:"雨儿,尸体不会说谎,可藏尸的人会。"
卯时初刻,县衙正堂的鼓被敲得震天响。
宋时雨攥着碎布冲进去,鞋跟沾的泥在青石板上踩出一串印子。
县太爷正端着茶盏,茶沫子溅在官服前襟;陈九章缩在公案后,手指绞着袖口,指节发白。
"草民要告,有人杀人灭口!"宋时雨把碎布拍在案上,"这布片出自县衙文书袋,全县只有书吏用这种官布!"
县太爷的茶盏"当"地摔在地上。
陈九章猛地扑过来要抢碎布,被宋时雨反手推开:"九章书吏急什么?"她摸出银簪,刮下布片上的纤维扔进茶盏,"官布染的是槐米,遇热水发黄——"
茶盏里的水渐渐泛起浅黄,像泡开的桂花蜜。
堂下围观的百姓"哄"地炸开了:"真是官布!""陈九章家的文书袋我见过!"
陈九章的脸白得像张纸,嘴角直抽:"我...我是在旧货铺买的!"
"旧货铺的布会有墨渍?"宋时雨扯过他腰间的文书袋,"你昨日替里正誊青苗册,墨汁溅在袋口,和布片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县太爷猛地拍了下惊堂木,声音却发虚:"宋娘子莫要..."
"要证据?"宋时雨掀开衣襟,露出里面的碎布,"这孩子死前提防着,把线索缝在袖口——他知道自己要遭难!"
堂下的李婆子突然哭出声:"那娃前儿在我家讨水喝,说...说看见陈书吏往荒坡搬土袋!"
陈九章的腿一软,瘫在地上。
宋时雨盯着他发颤的手指,想起孩童耳后的淤青——和这双手的大小,分毫不差。
日头西斜时,宋时雨抱着尸首往驿站走。
怀里的布片还带着体温,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刚转过街角,驿站方向突然腾起黑烟,火星子裹着焦味扑在脸上。
"宋姐姐!"阿蛮从浓烟里冲出来,脸上挂着泪,"柴房...柴房被烧了!"
宋时雨把尸首往阿蛮怀里一塞,提着裙角往火里冲。
热浪烤得她眼皮发疼,梁木"咔嚓"砸下来,她侧身避开,看见草席还在墙角——尸首裹得严严实实,生石灰在火里噼啪作响。
"别进去!"赵景顼从后面拽住她,胳膊上的布被烧出个洞,"他们要毁证据。"
"毁不了。"宋时雨喘着气,盯着火里的草席,"这孩子指甲缝的土,心口的砖印,还有耳后的淤青——"她转头看向赵景顼,眼里烧着团火,"他埋尸的地方,藏着更要紧的东西。"
赵景顼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村外。
老槐树的影子拖得老长,百步外的荒坡上,新翻的土块在暮色里泛着暗黄,像块没愈合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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