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溪凛还记得,在她不过八岁那年随着国丈去拜访孟府时,第一次见到雪藏先生的场景。
她作为国丈的嫡脉孙女,注定日后要与皇后的儿子联姻,言行举止早已远超同龄人,造就一番显山不露水的境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权谋争执了然于胸。
孟府是刑部尚书孟律执的府邸,他素来与圣上关系密切,作为其得力干将自然是国丈要关照拉拢的重点人物。
然而任凭她如何杰出,在外人眼里到底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被安排在了后院客房里自己玩着绫罗脂粉。
但她从来不对那些东西感兴趣,她觉得无趣。
院子里刚刚下过场雪,屋顶有零星白朵簌簌坠落,溅出黑豆大小的花。院子里有颗梅树,还是株红梅,在白茫茫的一片中尤为显眼。她拿了把剪子,带着下人托着个玉净瓷瓶就往外走。
这梅树明艳淡雅相称其间,枝头长得甚是合她心意,她选着折下几根,放瓶里调弄修理着。
府里的人只当她是个未谙世事的小孩子,只要不出院子里闹腾,诸事由了她去。
因为身子不好,她摆弄片刻的功夫手就已被寒气浸得直发红,匆匆搓了搓指心,正要带着下人往屋里躲时抬头就看到对面房瓦之上立着个人。
那人浑身一片白,从衣襟到靴子尽数与雪色融为一体——连头发都是,站在屋顶上却不会因为刚下完雪还湿着的瓦片而滑下。
脚下瓦片无覆雪,赫然他站了有些时辰了。
他脸上错愕,显然也没意料到陈溪凛会注意到他。
只不过在看到她的面容后,白发男子恍然笑道:“原来是你。”
可她从来不认识他。
“你是这府里的人?”年幼的陈溪凛警惕地盯着他。
男子也不回答她,只看着她手里的托瓶插花道:“你将这花折了去,可曾想过树本的痛苦?”
陈溪凛怔愣愣地低下头看着手里尚未完工的作品又抬头看向他。
古怪——这是陈溪凛对他的第一印象。
陈溪凛刚想寻个借口远离这陌生的怪人,就听见他道:“梅本君子,若只为博得权贵一笑便使其折腰,只怕世风日下,终不得善果。”他顿了顿,莞尔笑道,“万万不可为虎作伥。”
陈溪凛怔愣一瞬,不知该当如何。她自然知道他话里有话,但却不知他为何如此说她。
“为虎作伥”?
“小姐,你在跟谁说话?”忽然侍卫的声音传来,原是他察觉到异样,打断了她的神思。
可院里哪还有什么白发男子,只有散了满地的雪花并树下一串浅浅脚印。
北风吹过,手里梅朵飘摇着蹭过她手里虎口,有些痒。
“就是她……刺……”周围人窸窸窣窣的私语传到她耳朵里。
陈溪凛脸上刚刚划过的伤此刻已结了痂,双手被反扣在后蒙眼押走。
可……又有什么用呢?
她天生眼力超群,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物。
就像此刻,她能清晰地看到马上就要进入到皇宫;就像从前,她能看到雪藏,而旁人从来见不到。
……
“是你……”当白发男子再次进入陈溪凛的视线内时,是她与李贤议下亲事的当晚。
与上次不同,此次陈溪凛已是豆蔻年华,身形高了不少,心性也更加成熟。而他的样貌和着装却和当年相差无几。
“经我上次点拨,你似乎还未开窍。”白发男子立于他身前,淡淡道。
陈溪凛不苟言笑,只道:“若是开窍,又该如何?”
夏花绽放,蝉鸣嗡嗡钻绕耳间,美景在身侧却也因她此刻的心境徒增些烦意与对峙的意味来。
白发男子似乎没有意料到她如此反应,一瞬间愣在原地。
“我知道他和圣上的所作所为……”她垂眸说着。
那位她本该称作“祖父”的人从来都只当她是傀儡罢了,利用她做尽伤天害理之事。陈溪凛苦笑道:“我从来都知道的……可我能如何呢?这世道,由不得我一介女子说了算。”
“你一介神仙,动动手指便可施下法术,自然没有这等烦恼。”陈溪凛抬头对上他的眼眸,微微笑道。
白发男子这时却从方才的怔愣中恢复过来,笑着吟吟道来:“天降圣眼,洞悉万物,神魔鬼怪,无所遁逃。”
陈溪凛听着他的话,有些呆滞。原来是天赐圣眼……
从前倒是去见了位道士,只说她有仙缘,这本领是哪位神仙赐予的。原来竟不是吗?
“若如此,便隐匿锋芒,等到变数出现。”白衣男子眯着眼睛沉重道,“我因神仙,不得干涉凡间事物。”
陈溪凛抬眸。
烈阳高照,刺得她眼睛也不得不眯起来。
但仍然瞧不清他的神色。
陈溪凛没忍住地问出来:“你到底是谁?”
白发男子呵呵笑着,悠悠道:
“石沉洞渊,移花接木;不见獬豸,醒木雪埋。”
他转头朝她一笑:“叫我‘雪藏’吧。”
……
“一派胡言,太子妃怎么可能去刺杀历王?!”皇后怒目圆睁,指尖发着抖握紧了拳头。
久释在一旁冷笑着提醒道:“娘娘,礼还未成,她只是国丈孙女。”
陈溪凛被押着跪在地上,垂眸不做言语。
衡礽此刻已恢复容貌,隐去身形靠在大堂的柱上一言不发。只是那脸上仔细一瞧,竟然有一道与陈溪凛一模一样的伤口。
“需要你来告诉本宫?”皇后凤眸瞪圆,厉声吼道。
“梓童。”皇帝终于出声,提醒皇后注意仪态。
这声虽是平淡,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皇后刚才针锋相对的怒容此刻也逐渐偃旗息鼓。
只不过,这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可其中极力隐藏的惊诧和恼怒却逃不过衡礽的耳朵。
帝王之术,伪装音容,他熟悉得很。
皇帝不苟言笑,坐在龙座中捉了只酒盅把玩着:“何以证明?”
孟律执毕恭毕敬地走上前,俯首答道:“回圣上,臣与久释大人一同押解刺客时,犯人脸上伤口处的血却不是竖向滑落,而像是……”他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但也仅仅是看了一眼,不管后者隐隐发青的面庞低头继续道,“像是墨水洇在纸上一般弥漫于半张脸上。”
孟律执没再发话,久释接着走上前提着一张面皮道:“我等察觉异样,便让解差察看,结果在她脸上揭下这么个东西。”
久释轻轻地弹开那张面具,众目睽睽之下,面皮赫然显出苏涟婉的模样。
如果说刚才皇帝的面容是波澜不惊,此刻他的神情却是骇然大变。
他们……如何知道?!
陈溪凛瞧着皇帝脸上的神情,又看了看靠在柱旁的衡礽,嘴角缓缓勾起。
一天前,陈溪凛第二次来历王府时。
“在押解过程中由我替了那刺客。”烛光夜火之中,陈溪凛正色道。
押解过程中?
李逸与久释相视片刻,便呵笑一声道:“不错,若要偷梁换柱,由你背上罪名自然不能当街杀了她。但你这换人的时候……”他嘲道,“你凭什么能在诸多解差的监视之中做到?”
陈溪凛忽而笑了,慢条斯理地磨了磨茶杯边,转过头朝角落里衡礽的位置看去,莞尔道:“不是我来做,而是他。”
原本靠在一边观摩一切的衡礽突然看到陈溪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瞬间错愕住。
李逸“惊讶”地转过视线看着衡礽,却只有空茫一片。原地处地面映着橘黄烛光,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久释懵道:“你说的是谁?那里有东西?”
事已至此,衡礽不得不现身。原是李逸让他隐了身跟着听些一二,此刻被指出却是有些尴尬。衡礽未多言语,蹙着眉扭头看向陈溪凛。
她这是……
圣眼竟然随了她渡劫?衡礽顿感匪夷所思。
按道理来讲,圣眼算是留白仙躯上的东西,而神仙历凡渡劫只是元神降下而已,无论如何都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陈溪凛见他现形,也仅仅是颔首:“见过仙君。”
“道士说我仙缘颇深,眼睛能看到些别的东西。”她补充道。
怀璧其罪的道理她深以为然,也没有向他们解释圣眼的事。
好在衡礽也不提她的解释,只接着她刚才的思路道:“凡人之事,我干涉不了。”
“但你别无选择,不是吗?”陈溪凛笑着反问。
衡礽:“……”
这人怎么下界脑子还是这么好使……
陈溪凛的思路没错,可只有一点——他身上没有化泥木,事后还得想办法弄些回来。
的确,若是将计就计再来个偷梁换柱,衡礽是一定要跟在李逸身边保驾护航的。毕竟皇帝可不傻,绝不会派个普通刺客来对付重重保护之下的历王。
既如此,擒拿她也是个问题,只能衡礽亲自上了。只这一步,就已经越了界。
何况若要做到瞒天过海,只能借助术法,将陈溪凛和那刺客的位置立马对调。
而为了减少事后天灵的惩处,之后的事情他不得再干涉,只能交给久释来解决。于是拿下刺客之后,衡礽立马将久释召了来,将二人容貌换了回去。
只是他没想到,兄长的伤情出乎意料得严重。
久释被召来后,衡礽第一时间问了历王的伤情。
前者摇了摇头,又忽然眸光转向他点了点头。
“殿下伤势严重,血流了大片。虽有您的护罩在身,但若非府里二位仙君相救,恐怕也撑不了多会。”久释眸中血色尚未褪去,戾气杀意紧盯着皇宫不放。
衡礽听着,额间眉头拧得越来越紧。
直到听见“府里二位仙君相救”,才彻底松开。
兄长吩咐他将护罩做得弱些,最好只是吊住性命留些重伤。然而他到底还是低估了那刺客的身手……
衡礽转眸问道:“你刚才说,那两位仙君回来了?”
久释此时却没有刚才那样犹豫,连连点头道:“是,殿下已被他们救回,现下已经醒过来。”
久释出府也不过是因为被衡礽用术法立刻调换了位置,再加上他们交谈的时辰,也不出一炷香的功夫。
恍惚间,他耳畔响起属于檠素的声音。
——定是你,误会了……
——不如这样……我保你历王三天安全如何?
——你若是与我好好商量,我必然仗义出手。
——来帮你啊,永福。
可我没有与你商量,你也帮了我。
原来,真的是我误会了你……
久释观察着他的脸色,试探道:“仙君,要是不放心的话,您回去照看殿下吧,这里有我。”
衡礽眸光划过久释疑惑的神情,一瞬间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淡化了,欣愉之情溢于言表:“不用。”他隐了身的一瞬间将久释现了形,同时将二者容貌换过来。一瞬间脸上一暖血渍流下——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天灵降下他伤了凡人的等价惩罚——也不在乎破了相,轻松道,“有他在。”
这惩罚只是其一,还有他扰了凡间命数的这一笔,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便会降下天罚。但等到解决完这一桩事,这些都是后话了。
他只是很久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这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衡礽隐了身,久释再也瞧不见他的身形,只凭着他的传音术联络。
但他依稀瞧见衡礽仙君隐去身形的最后,嘴角噙着浓浓的笑意,那是他认识他以来,笑意最为明显的一次。
皇宫。
皇帝盯着久释举起的那张红了大半的面皮,瞳孔不住地颤抖,凭他刚才如何将情绪隐藏得多深,此刻的恼怒却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瞧出来了些。
身为篡位而上的一国之君,他当然不会犯下如此低等错误,凭一张小小的面具就露出马脚。
他惊的是,李逸如何提前得知他的计策,竟然连易容术这一招都能知晓。
他眯起眼眸,将视线转到跪在地上的陈溪凛。
后者跪在地上,保持着俯首磕头的姿势。虽是如此,却挺直了腰杆,不卑不亢、端正不倚。
他当然不难猜出那刺客被她顶了去,但手下没有一人能探出他的人究竟是否还活着。
那张面皮,是李逸对他的警告。
警告他,李逸手上有真相;警告他,李逸早已查出他派来的探子;警告他,李逸在他毫无察觉时扭转乾坤,自然也能反了他。
皇帝猛地转头看向在一边怒发冲冠的李贤,面带寒色,怒斥道:“跪下!”
李贤原本一直处于震惊又懵圈的状态,被这一怒吼了个激灵,敢怒不敢言,赶忙跪下。
“没眼的东西,连自己女人都看不住,任由他去杀自己弟弟!没心的东西,竟不知她藏了祸心刺杀皇室!”皇帝指着跪在地上一身红服人模狗样的李贤破口大骂。
皇帝是真的怒了。
皇帝当年篡位离不开国丈一家势力的帮扶,为了讨好陈家,用多少心血辛苦培养着李贤,为此没少付诸代价。
幼子夭折,即便是李贤干的,他也不会有任何怪罪;可李逸遇刺不同,这事已然闹得人尽皆知,沸沸扬扬。
若要保全李贤,长远来看,只得以退为进,把罪名置在陈溪凛一人身上。
他苦心栽培李贤,到头来还不如一直被冷落的李逸!
久释冷眼看着明袍在身的皇帝,不出所料自然也没了所谓的失望,转头冷笑着质问尚伏在地的陈溪凛:“你为何要刺杀历王?如何办得到?”
她身子向来不好,阿碧跪着移到她身边,搀扶着。
陈溪凛仍旧没有起身,继续低头不言。
——还不到时候。
……
“为何?”雪藏的声音逐渐传来。
他笑意盈盈地重复问道:“为何一定要我留下?”
刚过了及笄的陈溪凛此刻脸上却露出了小女儿家的羞涩,抿紧了嘴终于道:“我想有个人能陪我说说话。”
“可以吗……”她抬头,眸光却不时向下流动。
她很忐忑,不知道他会不会、愿不愿意。
耳畔没等来那人的回复,陈溪凛脑海里画面一转,却是血溅四地。
“雪藏!”
她连忙挣脱那名为“祖父”的桎梏,跌跌撞撞地奔向倒在血泊中的人。……
“妖孽惑主,此刻已除,国丈尽可放心。”身穿黑白袍的白发老者捋过长髯,呵呵笑着。
陈溪凛抱起雪藏的上身,穿过地上寒雪颤颤巍巍又笨拙地遮住他心口大片血红,喉间像是被堵了般另她苦楚。
“你……”她害怕地呜咽着,像小兽失去了庇护,又像荒漠中的行人丢了同行。
而雪藏嘴角勉强勾出一个弧度,轻轻挽过她鬓边乌发,吞吞吐吐挤出最后几个字:“勿怨……勿念……”
天灵盖上金光一闪,地上雪藏整个形体不见踪影。就在短短一瞬间。
只有惊人双目的那一摊血迹还在告诉她,所往所昔,皆非虚也;所恨所爱,历历在目。
她眸间溢满了血,“霎”地扭头冲向那妖道。满眼猩红,嘴角惨白无垠。
国丈瞧着他素来听话的孙女眼里此刻尽作狠戾,心胆一瞬间颤下几番。
陌生得很。
府里所有下人都以为小姐会与老爷剑拔弩张之际,陈溪凛却苦笑着转了个方向。她脚下抬腿,被阿碧搀扶着起身,未发一言,离开了那处血光之地。
勿怨,勿念……
乌发缠着北风,飘过袖间,携了艳红归去。从此她的双目失了光彩。
一步一寸是恨离,一步一刹是怅惘。
那年之后,细雪再也没有光临京城。冬日寒风常有,刀刮面庞,没了雪在时的柔情。
就像和她未归的白发仙人一样,藏到了一处她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
“你那幕后之人,你觉得还能藏得住吗?”久释抓紧腰间佩刀,怒道。
“即便你此刻不说,还有多条线能追本溯源,你此刻交待清楚还有余地回旋。”孟律执悠悠跟上。
当然,他这一通全是鬼扯,不过是为了唱双簧的戏词罢了。
陈溪凛笑了。
于是她挺直了身子坐了起来,声音也高扬了几许:“他与祖父政见不合,便是我陈家威胁。三日前趁着上元离开国丈府由婢女乔装代嫁,于昨天夜里我杀了苏涟婉顶替了她。”
——若如此,便隐匿锋芒,等到变数出现。
她找到了另一个仙君来助她揭穿奸佞贼子,做到了他从前教她的。
而今上元,瑞雪也现身了。
只是你却在哪……
勿怨勿念,我做到了一半,却不知该如何坚守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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