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画板上的铅笔痕迹,在日复一日的“模特协议”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最初依旧是习惯性的灰调子,线条紧绷而锐利,带着一种本能的防御。贺栀瑾的身影在纸上只是一个模糊的、带着距离感的轮廓,如同隔着毛玻璃的剪影。渐渐地,那轮廓开始有了细节——运动服外套的褶皱不再是生硬的折线,而是被描绘出柔软的垂坠感;飞扬的短发有了毛茸茸的质感,仿佛能感受到阳光在其间跳跃的暖意。
然后,是光。
在天台那个被夕阳熔金浸透的傍晚,贺栀瑾肩头落下的那一小块金橙色光斑,第一次被余祈年用极其浅淡的柠檬黄和温暖的赭石色小心翼翼地捕捉下来。那抹暖色在灰白的纸面上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固执地存在着。图书馆窗边,贺栀瑾托着腮打瞌睡时,侧脸被阳光勾勒出的柔和弧线,第一次在余祈年的纸上拥有了奶油般细腻的过渡,不再是生硬的明暗分割。
贺栀瑾对此浑然不觉。她只负责“交货”——按时出现在余祈年指定的地点,虽然地点常常由她随机决定,但她努力扮演一个合格的静物,尽管常常以睡着或提前跑路告终。她的注意力更多被艺术角落那群奇妙的“副线”人物吸引。
比如,她亲眼目睹了宋屿和苏晚之间无声的“战争”。苏晚对着阿格里巴石膏像画得一丝不苟,连头发丝的转折都精准无比,结果被宋屿评价为“比石膏还石膏,毫无灵魂!”苏晚推了推眼镜,冷冷反击:“总好过某些人,画得像被闪电劈过的卷心菜。” 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然而第二天,贺栀瑾却在垃圾桶旁,无意间瞥见宋屿偷偷把苏晚自己揉掉的一张画废了的速写捡了回来,小心地展平,塞进了自己画夹最深处。晚上离开时,宋屿的画板上,多了一张风格狂放却精准捕捉了阿格里巴神韵的素描。
又比如,那个总是安静画花的林念。她的画板上永远盛开着四季:春日烂漫的樱花、夏日亭亭的荷花、秋日傲霜的菊花、冬日孤洁的腊梅。贺栀瑾好奇地问过:“林念学姐,你为什么只画花啊?” 林念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没说话,目光却下意识地飘向窗台上那几本写着“陈默”名字的习题册。而那个铁面无私、以抓纪律闻名的陈默,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艺术角落门口,面无表情地将罚抄本递给林念,很明显她又忘记交作业了,然后转身就走,仿佛只是执行公务。但有一次,贺栀瑾眼尖地看到,陈默转身时,手指极其迅速地从校服口袋里拈出一小片压得平平整整、还带着清晨露水痕迹的粉色蔷薇花瓣,不着痕迹地夹进了最上面那本罚抄本里。林念接过本子时,指尖拂过那微小的凸起,垂下的眼睫像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嘴角弯起一个极浅、极温柔的弧度。
“喂,余祈年,”一次在天台写生间隙,贺栀瑾啃着宋屿贡献的苹果,含糊不清地问,“林念学姐画那么多花,是给谁看的啊?还有陈默学姐,天天送花瓣,她们俩……是不是那个?” 她挤了挤眼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促狭和好奇。
余祈年握着炭笔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画纸上贺栀瑾因为啃苹果而微微鼓起的腮帮上,那里被她用极浅的粉色晕染开一点点暖意。她沉默了几秒,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花瓣上的露珠:“……花是念给陈默看的。陈默……只收念的花。”
贺栀瑾眨眨眼,苹果都忘了嚼:“啊?那她们……”
“她们很好。”余祈年打断她,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描绘贺栀瑾运动裤上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的纹路,炭笔的沙沙声又响了起来,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拂过耳畔的一缕微风。
贺栀瑾看着余祈年低垂的、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宁静柔和的侧脸,再看看画纸上那个被阳光包裹、笑容明亮生动的“自己”,心头莫名一暖,像被温热的泉水包裹。她似乎有点明白了,在这个小小的“艺术角落”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或沉默地表达着一些无法言说的东西。
色彩真正意义上在余祈年的世界里爆炸,源于学校组织的一次“校园一景”写生活动。地点定在学校西侧那堵著名的蔷薇花墙下。
时值盛花期。长达数十米的围墙,被层层叠叠、肆意攀爬的蔷薇花完全覆盖,如同燃烧的瀑布,倾泻而下。深浅不一的粉红、娇艳欲滴的玫红、热烈如火的正红……成千上万朵蔷薇在五月的阳光下灼灼燃烧,香气浓烈得几乎有了实体,霸道地充盈着每一寸空气。
美术老师拍着手,声音带着艺术家的激情:“同学们!感受这生命的绚烂!捕捉这色彩的狂欢!尽情挥洒你们的画笔吧!”
学生们欢呼着散开,寻找最佳角度。贺栀瑾理所当然地又成了余祈年的“专属模特”,大咧咧地坐在花墙前一条石凳上,背后是那片汹涌澎湃的花海,几乎要将她淹没。
“余祈年,就这儿!角度绝了!”贺栀瑾指挥着,“把我画帅点,背景这些花也要画进去啊!多好看!多热闹!”她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这片燃烧的色彩,笑容比阳光还晃眼。
余祈年在她几步外支开画板,看着眼前大片大片饱和到刺目的色彩,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习惯了灰调的眼睛,被这铺天盖地的红与粉冲击得有些眩晕。香气浓烈得让她呼吸都有些滞涩。这是她从未敢尝试描绘的饱和度,如此张扬,如此喧闹,如此……充满侵略性。她习惯性地拿起了炭笔,准备先用熟悉的黑白灰来驯服这片过于喧嚣的色彩,勾勒轮廓。
“别用那个!”
一个身影带着风,突然凑了过来。是贺栀瑾。她手里拿着一支蘸满了鲜亮朱红色水粉颜料的水粉笔——那是她刚从林念那里“借”来的。
“试试这个!”她不由分说,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鼓励和不容置疑的笃定,将那支沉甸甸、饱含浓郁色彩的水粉笔,直接塞进了余祈年微凉的手心里!
笔杆温热的触感,笔尖沉甸甸的分量,还有那抹刺目到灼烧视网膜的朱红……陌生的触感混合着巨大的视觉冲击,让余祈年的指尖瞬间冰凉,随即又像被烫到般微微发颤。她看着那抹饱满欲滴的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束缚。
周围同学的画纸上,已经迫不及待地铺开了缤纷的色彩,谈笑声、画笔的唰唰声、调色盘碰撞的叮当声包围着她。宋屿正用大刷子刷着背景,苏晚则用细笔勾勒花瓣边缘。林念安静地调着柔和的粉,陈默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目光似乎落在林念的画板上。张鹏对着花墙抓耳挠腮,苹果滚到了脚边也浑然不觉。
整个世界都在燃烧,都在歌唱。
余祈年下意识地看向贺栀瑾。那人就坐在那里,背后是怒放的花海,笑容灿烂得近乎嚣张,带着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催促,眼神亮得如同淬火:“画啊!怕什么!”
那眼神,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厚重的迷雾,也点燃了某种被长久压抑的、近乎毁灭的冲动。
鬼使神差地,余祈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浓郁的花香和松节油气味涌入肺腑,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眩晕感。她手腕悬停在洁白的画纸上方片刻,笔尖上那抹朱红像凝固的血液,也像即将喷薄的岩浆。
然后,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勇气,她不再犹豫。手腕落下,带着全身的力量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宣泄,将那抹饱满到极致的朱红色,重重地、狠狠地,点在了画纸中央!
——那是贺栀瑾心脏的位置!
“噗!”
鲜亮得如同燃烧火焰的颜色,在粗糙的纸面上猛地晕染开来!像一滴滚烫的鲜血滴入清水中,瞬间扩散、渗透,点燃了整张灰白的画布!那红色如此霸道,如此鲜活,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蛮横力量!
余祈年愣住了,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她仿佛被这抹红色烫到,又仿佛被它彻底唤醒!一种久违的、近乎战栗的冲动和一种毁灭性的快感,如同挣脱了牢笼的猛兽,咆哮着涌上指尖!
她不再犹豫!
她猛地丢开了那支炭笔,像丢弃一件束缚了她太久的沉重枷锁!她拿起水粉笔,像握住了开启新世界的钥匙,迅速蘸取更明媚的粉、更娇嫩的黄、更清澈的蓝……那些她只在调色盘上小心翼翼地混合过,却从未敢真正落于纸面、宣之于众的色彩,此刻如同被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它们不再是怯懦的试探,而是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精灵,在画纸上肆意地飞翔、碰撞、融合、歌唱!
她画贺栀瑾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洋溢着健康活力的脸颊,用温暖饱满的橙红混合着浅浅的粉;她画她身后那片燃烧到沸腾的蔷薇花墙,用不同层次的粉与红交织、叠加,形成海浪般汹涌的色块;她画被风卷起的、轻盈飞舞的粉色花瓣,用近乎透明的淡粉点缀其间;她画贺栀瑾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大胆地用了最纯粹的钴蓝,像倒映着晴空的湖泊……
笔触从最初的生涩迟疑、带着宣泄的蛮力,变得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流畅,越来越自由!不再是小心翼翼地描摹轮廓和光影,而是用色彩去表达感受,去捕捉情绪,去描绘那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生命力!她忘记了技巧,忘记了规则,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整个人仿佛燃烧了起来,与笔下的色彩融为一体!
贺栀瑾看呆了。她看着余祈年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都消失的侧脸,看着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她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她笔下那个被绚烂到近乎不真实的色彩包围、笑容几乎要跃出纸面、散发着蓬勃生命力的自己……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一种近乎骄傲的自豪感,如同汹涌的潮水冲上心头,鼻子竟然不受控制地发酸。
“哇哦!”旁边传来宋屿夸张到变调的惊叹,“余祈年!你这……你这色彩感觉绝了啊!深藏不露啊!”
苏晚也放下了画笔,推了推眼镜,凑过来看着余祈年的画板,一向冷静的眼中也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不可思议。笔触和色彩情绪都……非常大胆有感染力。”
林念也走了过来,看着画纸上那片燃烧的花海和花海中笑容灿烂的贺栀瑾,温柔地笑了:“真好看,祈年。像活过来一样。充满了……光。”
连站在树荫下的陈默,目光也被牢牢吸引,一贯冷硬的嘴角似乎也松动了一下。
张鹏挠着头,看看余祈年画板上那片惊心动魄的色彩,又看看自己画板上那个灰扑扑、毫无生气的苹果,哀嚎一声:“瑾哥!这不公平!我也要余同学给我画!”
余祈年没有回应任何人的赞叹。她只是停下笔,微微喘息着,看着自己手下这片完全陌生的、由浓烈色彩构成的世界。画纸中央,那颗朱红色的心脏位置,如同燃烧的太阳核心,辐射出无尽的光与热。她抬起头,看看眼前真实存在的、笑容灿烂、眼神亮得惊人的贺栀瑾,再看看周围同学们或惊讶或赞赏或温暖的目光。
阳光暖暖地洒在肩头,带着蔷薇花香的暖风拂过脸颊,空气里弥漫着颜料的独特气味和生命的芬芳。她第一次觉得,南华附中这片灰蒙蒙的天空,似乎被自己笔下的色彩,撕开了一道巨大而明亮的口子。一种陌生的、温暖的、带着轻微眩晕感和巨大满足感的洪流,正缓慢而坚定地,冲刷着她心底那片沉积多年的、冰冷的荒漠。
世界,原来真的可以有如此浓烈、如此绚烂、如此……令人心颤的颜色。
而那个带着篮球、莽撞地闯入她生命、此刻正对着她傻笑的短发女孩,就是点燃这场色彩革命的源头,是她灰暗世界里,永不熄灭的光源。余祈年握着画笔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用力,而是因为一种全新的、汹涌澎湃的、名为“可能”的力量,正在她的血脉里奔腾流淌。她看着贺栀瑾,在那片燃烧的色彩映衬下,第一次,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弯起了嘴角。
燃烧的何止蔷薇呢,还有年年那封闭的屏障[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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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燃烧的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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