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化不开。屈府后山并非真正的山,而是屈氏历代经营、堆叠起的一座巨大“草丘”。这里埋葬着无数炼制失败的香料残渣、废弃的药草根茎、以及……那些为家族香道献祭后,失去了所有利益价值的“熏引”枯骨。经年累月,腐烂与奇香在泥土深处奇异地交融、发酵,形成一种诡异而独特的“香冢”气息。
十一岁的屈烬梧,被一条厚厚的、浸染了特殊药汁的黑布紧紧蒙住了双眼。那药汁带着一股辛凉苦涩的气味,不仅能彻底隔绝光线,更能轻微麻痹眼周的皮肤。世界瞬间沉入一片绝对、纯粹的黑暗。他被两个沉默如石像的“引香奴”架着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拖向草丘深处。
脚下的触感从坚硬冰冷的石板,变成了松软湿滑、带着**弹性的泥土。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腐烂内脏上。那股“香冢”的气息愈发浓烈刺鼻——浓得发腻的沉水香基底里,又裹挟着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草气息、某种动物尸体高度分解后的腥臊恶臭、还有无数种香料腐烂后混合成的、难以名状的酸馊与霉烂味。
这气味如同无数只粘腻冰冷的手,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鼻孔,扼住他的喉咙,直冲脑髓。
他胃里翻江倒海,小脸在黑暗中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呕吐、逃离。但他死死咬住了牙。这是“熏引”必经的考验——蒙眼,入冢,只凭嗅觉,寻到归途。找不到,便成为这草丘的一部分。
“走。” 一个引香奴毫无感情地吐出一个字,猛地将他往前一推。
屈烬梧踉跄几步,彻底失去了支撑,孤零零地站在那片绝对黑暗、气味如地狱般的香丘深处。脚下的腐土似乎还在微微蠕动,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温热。他强迫自己站定,如同狂风暴雨中一株死死扎根的幼苗。摒弃掉所有视觉带来的干扰,摒弃掉内心翻涌的恐惧和恶心,将全部心神,都沉入那无孔不入的、地狱般的恶臭之中。
嗅觉,在这绝对的黑暗里,被放大到了极致,也扭曲到了极致。
他强迫自己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吐出。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着最污秽的毒液。那混杂着死亡、腐烂与异香的复杂气味,如同无数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刮擦着他鼻腔内最敏感的黏膜。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阵阵袭来。又带着……难以形容的熟悉感
他更加疯狂地调动着那被香料“浸透”了五年的身体本能去解析、去记忆。
左边…是沉水香混合着大量虫蛀甘草的酸腐气,更深处透着一丝陈年豆蔻腐烂后的甜腻…右边…是浓烈的藿香和某种动物脂肪**的腥臊,还有…一点点被掩埋得很深的、几乎被彻底同化的艾草灰烬味…前方…气味最为混乱霸道,如同无数腐烂的香料在泥沼里沸腾,几乎要将人吞噬……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气味的地狱中失去了意义。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蒙眼的黑布被汗水、或许还有泪水打湿,紧贴在皮肤上,带来窒息的束缚感。他小小的身体在浓稠的腐臭中微微颤抖,像一片在惊涛骇浪中随时会碎裂的叶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混乱的嗅觉神经似乎终于在这极致的地狱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信号——一丝几乎被无数腐烂气息淹没的、冷冽的松针清香!那气味来自屈府后花园边缘栽种的几棵百年老松!是归途的标记!
他猛地抬起头,尽管眼前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身体里那几乎被恶臭和恐惧压垮的力量,被这一丝微弱的“生”的气味瞬间点燃!他不再犹豫,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松针清气,迈开了脚步。脚步起初虚浮踉跄,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他不再试图分辨脚下踩到的究竟是泥土、根茎,还是别的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只是执着地、艰难地,向着那丝清气的源头挪动。
脚下的腐土渐渐变得坚实,坡度似乎在上升。那股令人窒息的“香冢”混合恶臭,如同退潮般,开始一丝丝减弱。取而代之的,是泥土本身的土腥气、草木根系的微涩,以及越来越清晰的松针冷香。屈烬梧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
快了…就快出去了!
就在他紧绷的心弦即将松懈一丝的瞬间,一股截然不同的、极其微弱的气味分子,如同淬毒的冰针,猛地刺入了他高度敏感的鼻腔!
血腥味!
极其新鲜、浓稠、带着生命温热气息的铁锈腥甜!这股味道霸道地撕裂了松针的清气、泥土的腥涩,甚至压过了身后香冢的腐臭,以一种不容错辨的姿态,蛮横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屈烬梧的脚步瞬间钉死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刹那冻结了!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单薄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血腥味?在这后山?在这“熏引”试炼的归途上?
不对!这太浓烈了!绝不是野兽,更不是偶然!浓烈得…像是…像是屠宰场!无数个恐怖的念头如同冰水倒灌,瞬间冲垮了他刚刚建立的、通向“生路”的嗅觉路径。恐惧,巨大的、几乎将他吞噬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转身逃回那虽然腐臭却暂时“安全”的香冢深处!
不!
一个更加冰冷、更加疯狂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炸响!如同惊雷劈开混沌!逃?逃去哪里?逃回那个把他当柴烧的屈家?还是逃回这注定成为他埋骨地的香冢?
那血腥味…那浓烈的、带着毁灭气息的血腥味……
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猜想,如同黑暗深渊里骤然亮起的鬼火,猛地照亮了他被恐惧填满的心房!
难道……?!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尽了所有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窒息的狂喜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恨意!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他强迫自己再次深深吸气,不顾那浓烈血腥味带来的强烈生理不适。
没错!是血!新鲜的人血!大量的!而且…不止一种血!那气味层次复杂,有浓稠的,有稍淡的,带着绝望的腥甜,更混杂着…恐惧的气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属于屈府那些高高在上的、视他如草芥的人!
狂喜如同最烈的酒,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浑身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他想放声大笑,想对着这片黑暗、对着这弥漫着仇人血腥味的空气,发出最畅快的嘶吼!
可他又恨,血刃他们的竟非自己,让他人捷足先登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连报仇都无法亲手做到!
他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咬住了自己的舌头!直到满口都是浓郁的血腥味,那味道和他此刻闻到的、空气中的仇人之血,奇异地混合在一起,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冰冷的甘甜。
不能笑!不能出声!
他狠狠地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狂笑和嘶吼咽了回去,连同满口的鲜血。身体因为强行压抑而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张拉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弓。他再次迈开脚步,不再犹豫,不再恐惧,甚至不再刻意去分辨方向,只是循着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如同嗅到腐肉的鬣狗,一步一步,坚定而无声地,朝着那血腥的源头——屈府的方向,奔去。
脚下的路似乎不再艰难。血腥味是最好的路标,指引着他穿越黑暗。他甚至能“嗅”到那气息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滚烫,仿佛一条由仇人鲜血汇成的河流,正无声地流淌在归途之上。
近了…更近了…
他甚至“嗅”到了熟悉的沉水香气、檀香气息,只是这一刻,它们不再象征着威严和底蕴,而是彻底被那浓稠的血腥覆盖、浸透,变成了一种散发着死亡甜腻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那是屈府的味道!被彻底改变的味道!
终于,脚下踩到了冰冷坚硬的石板。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浓烈得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温热粘稠的触感,包裹着他,钻进他的鼻腔、毛孔,甚至灵魂深处。他听到了声音——不是人声,是某种液体滴落的“啪嗒…啪嗒…”声,缓慢,粘稠,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节奏感。还有…风穿过空旷厅堂的呜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到了。屈府的后角门。
他粗鲁地扯下了脸上的黑布。动作粗暴,久违的光线刺入眼帘,带来短暂的眩晕。
然而,当视线重新聚焦——
屈烬梧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眼前,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压抑却秩序森严的屈府后园。
地狱。
只有这个词能形容眼前的景象。
触目所及,是铺天盖地的红!刺眼的、粘稠的、还在缓缓流淌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它们像最恶意的泼墨,肆意涂抹在熟悉的朱漆廊柱上、雕花的窗棂上、光洁的金砖地上……大片大片,蜿蜒流淌,汇聚成一道道猩红的小溪,在脚下冰冷的石砖缝隙间肆意蔓延。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穿着屈府下人粗布衣服的、穿着管事体面绸衫的、甚至还有几个他无比熟悉的、穿着华丽锦缎的屈家少爷小姐……他们以各种扭曲怪异的姿势倒伏在血泊里,眼睛空洞地大睁着,残留着临死前极致的恐惧和茫然。断肢残骸散落其间,如同被顽童随意丢弃的破败玩偶。
空气中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死亡的气息、内脏破裂的腥臊、以及被鲜血浸透的沉水香、檀香所散发出的、一种诡异到极致的甜腻恶臭,形成一股粘稠的死亡洪流,将他彻底淹没!
屈烬梧僵立在门口,小小的身体如同石化。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视觉冲击混合着早已通过嗅觉预知的恐怖,形成一股毁灭性的力量,几乎要将他的神智彻底撕裂!他想笑,疯狂地大笑!他想跳,在这仇人的血海里跳舞!那压抑了十一年、累积了十一年的滔天恨意,终于等到了这宣泄的出口!如同被囚禁万年的凶兽,咆哮着要冲出牢笼!
然而,就在那毁灭性的狂喜即将冲破他稚嫩躯壳的最后一刹——
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利刃,毫无征兆地刺穿浓稠的血腥气,精准地钉在了他身上!
屈烬梧全身的寒毛瞬间倒竖!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他猛地转头,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尸骸和刺目的血泊,死死钉向那目光的源头!
血海尸山之中,立着一人。
那人一袭胜雪的白衣,纤尘不染,与这修罗场般的景象形成地狱与天堂般的荒诞对比。衣袂在弥漫着血腥气的微风中轻轻飘动,不沾半点猩红。墨色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拂过脸颊。他的面容极其年轻俊美,如同精雕细琢的玉像,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然而,那双眼睛……那双正冷冷俯视着他的眼睛,却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
没有杀戮后的暴戾,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片虚无的、令人骨髓都冻结的漠然。
他右手随意地垂着,握着一柄三尺青锋。剑身狭长,薄如蝉翼,通体流淌着一种清冽如冰泉的幽光。此刻,那冰泉般的剑锋上,一道粘稠的、刺目的血线正顺着剑尖,缓缓地、无声地滴落。
啪嗒。
粘稠的血珠砸在下方一具穿着管事服饰的尸体脸上,溅开一朵小小的、狰狞的血花。
屈烬梧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狂喜、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疯狂,都在那道冰冷虚无的目光下被彻底冻结、碾碎!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恐惧!如同被九天之上的神祇无意间瞥见的蝼蚁,下一秒就会被那漠然的目光碾成齑粉!
逃?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那无处不在的、浓烈的死亡气息彻底掐灭!在这位弹指间便让百年屈府化作血海的仙君面前,他连一丝挣扎的资格都没有!
怎么办?!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毫不怀疑,下一瞬,那柄滴血的剑,就会轻易地洞穿自己这卑微的躯体!
就在这千钧一发、意识即将被恐惧彻底吞噬的瞬间——
不是后退,不是转身,而是猛地向前扑出!
他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终于找到唯一生路的小兽,跌跌撞撞地冲过粘稠的血泊!鲜血溅起,沾染了他破烂的衣襟、他**的小腿、甚至溅到了他苍白的脸颊上,温热而粘腻。
他完全无视了脚下可能踩到的断肢残骸,无视了空气中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眼中只剩下那个白衣染血的身影!他用尽全身力气,扑倒在骆汶脚边那片尚未被太多鲜血浸染的冰冷地面上!
“仙君!仙君救命啊——!”
一声凄厉到撕裂喉咙的、属于孩童的尖锐哭嚎,猛地刺破了死寂的血色庭院!那哭声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无助和劫后余生的巨大委屈,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动容!
屈烬梧小小的身体在仙君脚下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他伸出沾满污泥和血渍的、肮脏的小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抓住了那雪白无尘的衣角下摆!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他抬起脸,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冲刷出几道狼狈不堪的痕迹。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此刻盈满了恐惧的泪水,如同受惊的小鹿,水光潋滟,倒映着眼前白衣仙君冰冷的身影和这炼狱般的血色背景。那眼神如此纯粹,如此绝望,如此充满了祈求,没有一丝一毫的伪装痕迹——
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