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铃声像被烈日晒得疲软的蝉鸣，拖着长长的尾音钻进耳膜时，沈宁正用黑色水笔在草稿纸边缘画青提。圆滚滚的果实串成一串，带着潦草却鲜活的生命力，行楷的笔触在纸页上洇开浅灰的墨痕。
“沈哥，走了。”赵阳把单肩包甩到背上，书包带在冷白的肩膀上勒出浅痕，“菀馨说校门口新开了家冰粉摊，去不去？”
沈宁把草稿纸塞进课本，抓起桌角的单肩包往肩上一垮。黑色书包带斜斜地划过蓝白校服的后背，露出一小片冷白的皮肤。“不去，”他踢开椅子站起来，183的身高让课桌显得有些局促，“说了今晚回家。”
温菀馨正弯腰收拾书包，青提形状的发夹在夕阳里闪着光。“真不去啊？”她直起身时发梢扫过沈宁的手臂，带着洗发水的柑橘香，“听说加了青提碎，超好吃的。”
沈宁的喉结动了动。他确实想吃青提了，冰箱里的那盒昨天就吃完了。但他看了眼窗外沉到教学楼顶的落日，还是摇了摇头：“明天吧，明天我请。”
周航已经走到了教室门口，正靠在门框上玩手机，屏幕蓝光映得他下颌线格外清晰。“那我们先走了，”他抬头朝沈宁挥挥手，“你路上小心点。”
“知道了。”沈宁摆摆手，看着他们三个勾肩搭背地走出教室。温菀馨的笑声隔着走廊飘进来，混着远处操场传来的篮球撞击声。
教室里很快空了下来。最后一排的吊扇还在慢悠悠地转，风里卷着粉笔灰和旧书本的味道。沈宁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单肩包在背后晃悠着，他走到窗边往下看，谢安正从三班教室走出来，蓝白校服穿得一丝不苟，手里抱着几本习题册，步伐均匀地穿过操场。
沈宁的目光跟着那个背影走了一段。对方走到校门口时，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停下脚步往教学楼的方向看了一眼。沈宁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缩回脑袋。
他靠在墙上缓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颗薄荷糖。清凉感在舌尖炸开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的反应有多蠢。谢安怎么可能看到他？就算看到了，又有什么关系。
沈宁扯了扯校服领口，转身走出教室。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一盏盏亮起，又在他身后依次熄灭，像追着影子的月亮。
校门口的保安正在锁铁门，铁链条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傍晚格外清晰。沈宁走出校门时，卖冰粉的小摊果然支在街角，透明的玻璃碗里盛着粉白的冰粉，上面撒着五颜六色的配料，青提碎在夕阳下泛着莹润的光。
他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没过去。口袋里还揣着谢安傍晚塞给他的AD钙奶，塑料瓶被体温焐得有点温，吸管在口袋里戳着大腿。
回家的路要穿过一条种满香樟的小巷。树影把柏油路切割成斑驳的碎片，蝉鸣被浓密的树叶过滤后变得闷闷的，像堵在胸口的叹息。沈宁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往前走。
路过便利店时，他进去拿了盒青提。保鲜膜裹着的盒子上凝着细密的水珠，绿莹莹的果实挤在一起，看着就很甜。收银台的阿姨笑着问他：“今天怎么没买AD钙奶？”
沈宁一愣。他好像确实每天都来买一瓶，阿姨都记住了。“家里还有。”他含糊地说，扫码付了钱。
推开家门时，挂在门后的风铃叮当作响。这是外婆生前最喜欢的风铃，玻璃珠子串成葡萄的形状，阳光照过来会折射出彩虹。沈宁换鞋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风铃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却没折射出任何光——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
房子是老式的两居室，被沈宁收拾得一尘不染。客厅的茶几上摆着外婆的遗像，黑白色的照片里，老太太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手里还拿着串刚摘的青提。沈宁走过去，拿起桌上的抹布擦了擦相框边缘的灰尘，动作轻得像怕吵醒她。
“今天没买AD钙奶，”他对着照片轻声说，“有人送了一瓶，不太好喝。”
说完自己先笑了。其实味道都一样，甜腻腻的，带着点童年的味道。只是那瓶是谢安送的，喝起来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像青提放久了，甜里透着点涩。
沈宁把青提放进厨房的水槽，打开水龙头冲洗。水流过果实的声音很轻，在空荡的房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洗了满满一碗，端到客厅的茶几上，盘腿坐在地毯上吃了起来。
第一颗青提咬破果皮时，熟悉的味道让眼眶突然有点发热。
他想起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外婆也是这样坐在地毯上，给他剥青提吃。老太太的手抖得厉害，剥了半天也没剥干净，果皮和果肉粘在一起，像团乱糟糟的绿。“小宁啊，”外婆把剥好的青提放进他嘴里，声音沙哑，“以后要学会自己剥了。”
那时候他还不懂，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一门心思盯着电视里的动画片。现在想起来，外婆那时候大概就知道自己要走了，所以才一点点教他做事，教他怎么洗衣服，怎么炒饭，怎么把皱巴巴的校服熨得平平整整。
沈宁拿起一颗青提，学着外婆的样子慢慢剥。指甲掐进果皮和果肉之间的缝隙，轻轻一撕，完整的果皮就剥了下来。果肉在灯光下泛着半透明的绿，像块上好的翡翠。
他把剥好的青提放进空碟子里，摆成小小的一堆，像座绿色的小山。然后他拿起手机，对着碟子拍了张照，设成了新的壁纸。原来的那张青提壁纸用了很久，边角都磨得有点模糊了。
手机屏幕亮起时，他无意间划到了应用商店。不知怎么就想起谢安，那个永远在刷题的学霸，好像说过什么“疯狂刷题”软件。鬼使神差地，沈宁在搜索栏里敲下了这四个字。
软件的图标很简单，就是道数学公式。下载进度条一点点往前爬的时候，沈宁抓了颗青提扔进嘴里。甜腻的汁水顺着喉咙往下滑，却压不住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
他其实不喜欢学习，更别说刷题了。以前外婆总说：“小宁啊，成绩不用太好，及格就行，做人要堂堂正正的。”他一直记着这句话，所以每次考试都刚好卡在及格线，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可现在，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正在下载的软件，突然有点想知道，谢安每天刷那些题，到底有什么意思？
软件下载好的时候，碗里的青提已经吃了大半。沈宁点进去，注册账号的时候，手指在昵称那一栏停了很久。
他想起自己的王者荣耀ID叫“青提”，想起温菀馨的“沁薇”，想起周航用自己的真名。最后，他敲下了两个字：沈宁。
和谢安一样，用了自己的大名。
进入软件界面，满眼都是密密麻麻的题目。数学、物理、化学……沈宁随便点开一道数学题，看了没两行就皱起了眉。二次函数的图像在屏幕上弯弯曲曲的，像条没头没尾的蛇，看得人头晕。
他退出这道题，又点开一道英语题。选择题，四个选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沈宁凭着感觉选了个C，提交后弹出个红色的叉，错了。
“操。”他低骂一声，把手机扔在地毯上。屏幕还亮着，映出他烦躁的脸。
空房间里只剩下冰箱制冷的嗡鸣，还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沈宁躺在地毯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呆。水晶灯罩上落着点灰尘，是他够不着的地方。以前这些事都是外婆做的，她踩着小板凳，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嘴里还念叨着：“小宁你长高点，以后就够得着了。
现在他已经183了，站在地上就能摸到吊灯，却再也没人会在他踩板凳时紧张地扶着他的腰，念叨着“慢点慢点”。
手机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来，是赵阳发来的微信：【沈哥，你真不玩啊？缺个打野】
沈宁回复：【不了，有点事】
刚放下手机，又亮了。这次是温菀馨：【我刚看到谢安在线，在玩那个疯狂刷题，他的ID就是谢安，好认真啊】
沈宁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半天没动。
他点开疯狂刷题，果然在排行榜上看到了“谢安”这个名字，牢牢地挂在第一的位置，后面跟着一串惊人的正确率。沈宁点进他的主页，看到最近做的题目，物理大题，正确率100%。
屏幕的光映在沈宁冷白的脸上，他突然抓起手机，重新点开了那道错了的英语题。这次他没瞎蒙，而是对着题目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查词典，查了整整十分钟，终于选对了答案。
绿色的对勾跳出来时，他好像也没多开心，只是觉得有点累。
他又做了几道题，有对有错。正确率不高，但比刚开始好多了。窗外的蝉鸣渐渐变得遥远，房间里只剩下指尖划过屏幕的沙沙声，还有偶尔响起的提示音。
不知过了多久，沈宁放下手机时，发现手腕都酸了。他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比平时玩游戏睡得早多了。
厨房里传来冰箱制冷的嗡鸣，提醒着这个房子里还有活物存在。沈宁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的路灯亮得刺眼，把香樟树叶的影子投在窗台上，像幅浓墨重彩的画。
他想起谢安傍晚跑步的样子。186的身高在跑道上迈开长腿时，连流汗的样子都透着股清冷的劲儿。和他这种跑两百米就喘的人完全不一样。
沈宁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冷白皮，和谢安一样，只是他的胳膊上有块浅浅的疤痕，小时候爬树摘青提摔的，外婆用紫药水给他涂了好久才好。
他突然想去看看谢安住的地方。是和父母住在一起，还是像他一样，一个人？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掐灭了。沈宁对着窗户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一定是刷题刷傻了。他跟谢安才认识几天，还是互相看不顺眼的那种，关心人家住在哪儿干什么。
沈宁关掉手机，把空了的青提碗拿到厨房去洗。水流哗哗地响，他看着水槽里漂浮的果皮，突然想起谢安不吃姜。
真奇怪，连人家不吃什么都记住了。
洗完碗回到客厅，沈宁对着外婆的遗像站了一会儿。“今天有点想你，”他挠了挠头，难得露出点局促，“可能是晚上没吃冰粉吧。
照片里的老太太还是笑着，没说话。
沈宁回了自己的房间。书桌上摆着摊开的习题册，是晚自习发的数学卷子，他一道题都没写。台灯的光落在空白的卷面上，映得他手背上的青筋格外清晰。
他突然不想睡了。
沈宁坐到书桌前，拿起笔，翻开数学卷子。灯光下，他的手确实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着笔的姿势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潇洒。
笔尖落在纸上时，行楷的字迹流畅地铺展开来。虽然是第一次做这种难度的题，但步骤写得清清楚楚，逻辑也没什么问题。
写到最后一道大题时，沈宁的笔尖顿了顿。这道题和谢安傍晚在小卖部时手里拿的那本习题集上的题目，好像有点像。
他低头笑了笑，继续往下写。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房间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卷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银辉，像根没被使用的吸管。
沈宁写完最后一个句号时，看了眼窗外。天还是黑的，但远处的天际已经透出点淡淡的白，像被稀释过的牛奶。
他合上卷子，把笔放在旁边，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瞬间，窗外的天空还是黑的。
沈宁站在窗前，看着天空中一些明亮星星，突然觉得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悄悄填满了一点。
这个夏天也不算太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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