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沈听珠别过众人,匆匆赶回沈府,一夜奔波劳神,她只觉身心俱疲,只想快些将玫瑰紫釉花盆安放妥当,稍作休整。
她穿过重重庭院,甫一踏入知福院,便觉异样。
商秋与几个小婢女齐刷刷跪在院中,个个面如土色,不敢抬头,初一被关在一个粗竹笼里,正不安地抓挠着笼壁,发出细弱的叫声。
沈听珠身子一僵,抬眼看去,只见正屋门帘高卷,沈听祈负手立于廊下,族中两位素以方正著称的叔公端坐主位,面色凝重,沈听衳站在沈听祈身侧,双眼红肿,显是狠狠哭过一场。
“回来了?”沈听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威压,“昨夜,你宿于何处?”
沈听珠心知不妙,深吸一口气,将花盆小心放在脚边,敛衽行礼,垂首答道:“回三兄、叔伯,昨日清河县主相邀出游,出城游赏夜景,一时贪玩,误了归家时辰,县主留宿,故而……”
“哦?清河县主?”沈听祈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笑意,那笑意未达眼底,反添了几分寒意,“真真是不巧,昨夜国子监祭酒夫人突发恶疾,清河县主奉召诊治,直至天明方归,你倒是说说,你是同哪位清河县主出游?又宿在哪座县主府邸?”
沈听珠万万没料到谎言瞬间被戳穿,想及赵玉琮和董蒙士,若将他们牵扯进来,不仅于事无补,恐反生更大的风波,她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半晌吐不出一个囫囵字来:“我…我…是……”
沈听祈脸色愈发阴沉,猛地一拍身旁的几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沈听珠,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娘,彻夜不归,还敢当众扯谎!沈家诗礼传家,最重闺阁之仪,你如此行径,置祖宗颜面于何地?置沈氏门楣于何地?!”
他越说越怒,刻薄道:“二位叔公,您们看看,这便是她做下的好事,问及行踪,先是扯谎攀诬县主,被揭穿后竟连个像样的借口都编不出,如此行径,当真是本性难移,这不安于室,不知检点的性子,骨子里就随了她那……”
他话到嘴边,终究顾及在场长辈脸面,将更不堪的话咽了回去,只咬牙道:“……轻浮作态,不知自爱!”
这话虽未点明,但其中所指,在场之人无不明白,沈听珠忽地抬起头,直直看向沈听祈,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那句“本性难移”像一支利箭,狠狠扎进她的心窝,她嘴唇翕动,想辩驳,想质问,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沈听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过重,但怒意未消,更兼在族老面前下不来台,只得硬着心肠,转向两位叔公,拱手道:“二位叔公在上,家规森严,断不可废,沈四身为沈家女,不守闺训,夜不归宿,欺瞒尊长,其行有亏,其言不实,若不严惩,何以肃家规、正门庭?侄儿斗胆,请依家法,责手扳子二十,即日起跪于祠堂思过,静思己过!”
两位族老对视一眼,其中一位须发皆白者捻须沉声道:“三郎所言,虽严苛,然亦在情理之中,沈氏清流,不容玷污,便依家规行事吧,三郎,你身为兄长,就由你代父管教吧。”
“侄儿领命!”沈听祈躬身应下,随即冷声吩咐,“取家法来!”
很快,执事婆子捧来一把戒尺,沈听珠被带到院中,伸出双手,戒尺落下,她紧咬着下唇,闭上眼,不让自己痛呼出声,二十下打完,掌心已是一片红肿,火辣辣地疼。
执罚完毕,沈听祈看也不看她,只道:“押去祠堂,好生跪着思过!未满一日,不得起身!”说罢,拂袖而去。
沈听珠被两个粗壮的婆子半搀半押地带往祠堂,沈氏宗祠内,香烛长明,乌木牌位层层叠叠立于高处,沈听珠跪在蒲团上,种种情绪交织,终是落下泪来。
不知跪了多久,沈听珠身心俱疲,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蜷缩着侧卧在地上沉沉睡去。
朦胧间,似乎看见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她身着素白襦裙,气质清冷孤绝,面容却模糊不清。
……阿娘?
沈听珠心中一酸,想扑过去,却见她朝着沈听珠的方向看来,眼神里没有慈爱,没有思念,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冷漠疏离,仿佛在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沈听珠想拉住阿娘的衣袖,脚下却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只能望着她的身影渐渐淡去,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阿娘…别走……”
沈听珠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紧闭的眼角不断涌出,沾湿了鬓发和衣襟。
夜色深沉,祠堂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响。子时已过,祠堂的门从外推开一条缝隙,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闪了进来,沈听祈放轻脚步,借着门外廊下微弱的灯笼光,看到沈听珠蜷缩在地上,睡梦中仍犹自抽泣,那只挨了戒尺的手,无意识地蜷着搁在身侧,红肿得可怜,眉头不由得深深蹙起。
沈听祈蹲下身,动作极其轻柔地执起沈听珠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懊悔,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盒,打开盖子,用指腹蘸取少许药膏,一点一点地涂抹在那红肿的掌心上。
药膏清凉,睡梦中的沈听珠似觉得舒适,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
涂好药,沈听祈又静静看了她片刻,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他脱下锦缎披风,轻轻覆在沈听珠蜷缩的身上,做完这些,他才起身,转身悄然离去。
祠堂重归寂静,唯有烛火摇曳,映照着高处的牌位。
*
自祠堂受罚后,沈听珠便安分守己地待在知福院中,沈听祈虽未再苛责,却也着人暗中看紧了些,沈听珠每日与初一相伴,做些针黹女红,或是翻阅几卷闲书,心中虽记挂着外间,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暂且按下焦躁,权作静养。
如此过了三五日,风平浪静。这夜更深露重,月影朦胧,檐下几盏素纱灯笼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在夜风里轻轻摇动,沈听珠正抱着初一在灯下闲翻一卷旧书,忽闻窗外传来几声极轻微的“笃笃”声,似有物轻叩窗棂。
怀中初一倏地竖起耳朵,圆溜溜的眼睛望向窗外,旋即“喵呜”一声,从她怀里轻盈跃下,扑向窗台,隔着窗纱急切地抓挠起来。
“初一!”沈听珠低呼一声,警醒地站起身,壮着胆子走近窗前,推开半扇窗扉,清冷的夜风灌入,一道熟悉的人影怀抱初一,敏捷地翻窗而入,稳稳落地。
“董蒙士?”
董蒙士闻声抬头,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油纸包,捻出一条小鱼干递到初一嘴边,“好个馋嘴的小猪!”
初一立时叼住,满足地呜呜起来。
董蒙士笑道:“有了吃的才肯亲近人,这猫儿倒比人还势利眼几分。”
沈听珠压低声音,又惊又喜,“你如何进来的?这般晚了…”
董蒙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初一放下,让它自个儿去啃鱼干,拍了拍衣袍上沾的灰,压低声音道:“自然是挂念你,听闻你被禁足,可急坏我们了,世子亲自去寻了清河县主,盼她能替你分说一二,奈何你三兄……”
他撇了撇嘴,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真真是铁面无私,软硬不吃,连县主的面子也驳了,当真是不通人情得紧,沈四,那夜之事,不如……将实情告知你三兄?也省得你平白受这气。”
庭院里栽种的花木,白日里开得烂漫,此刻在夜色中只留下团团浓黑的暗影,晚风吹过,枝叶婆娑,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沈听珠轻轻摇头,“不了,此事牵连甚深,实在不便与三兄明言。”
她想起沈听祈,心绪复杂,不愿多谈此事,转而问道:“外间情形如何了?可有进展?”
董蒙士见她不愿多言,也不勉强,神色一正,道:“正要与你说,头一件,庆阳王府前几日遭了贼,丢了不少东西。”
“庆阳王府?”沈听珠一惊,“丢了何物?”
董蒙士眼神中带着一丝玩味,“丢的东西可不少,连陛下御赐世子的虎纹玉佩都叫人摸去了。”
沈听珠见他神色有异,脑中灵光一闪,低呼道:“莫非…这是世子……?”
董蒙士咧嘴一笑,“猜对了,正是咱们世子爷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故意让人把府里几件不打紧的物件儿,连同玉佩一起偷了,转头就让人在鬼市上散出去,再派人分毫不差地寻了回来,今儿个一早,东西就完璧归赵了。”
沈听珠蹙眉,不解其意:“世子这是……何意?平白折腾这一遭作甚?”
董蒙士神秘一笑:“别急,再说第二件,这几日,平羡王府倒是热闹得很,办了一场书画雅集,邀了不少京中名士前去品鉴,平羡王兴致极高,特意吩咐宋进,去取他珍藏的那幅《寒江独钓图》来供众人赏鉴,谁知,宋进去了库房,却发现那东西竟不翼而飞了。”
“丢了?”
“正是,平羡王当场勃然大怒,疑心是宋进监守自盗,小王爷赵献琮二话不说,立时命人将宋进拖下去打了个半死,如今还关在王府柴房里,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沈听珠听得心惊:“平羡王府也丢了东西?还是在这当口?这…这两件事有何干系?”
董蒙士轻轻搔了搔初一的下巴,惹得小猫舒服地眯起眼,“干系大了!世子爷得了这信儿,转头又去了趟闻莺阁,问奚阁主近日可有平羡王府流出的物件儿?又让她去了京阙府认尸,已确认死者廖三琅就是毛三。”
沈听珠讶然:“奚阁主竟肯出面,她不是…”
董蒙士耸耸肩,“世子明了身份,又与她私下做了一桩交易,至于具体内容,世子口风甚紧,连我也未明说,总之,奚阁主说绝无平羡王府的东西经手。”
沈听珠的心沉了下去,两桩失窃,一真一假,偏生都在这当口,“这两件事,莫非有甚勾连?东西既未流入鬼市,是贼人还未来得及出手?还是另有蹊跷的去处?如此一来,线索岂非又断了?”
董蒙士却笑了,“所以世子才要自导自演庆阳王府这出戏啊。”
沈听珠眼中光芒一闪,瞬间了然:“我明白了,世子这是要诈问?他假装自己府上失窃,又找回赃物,掌握了贼人的门道,然后以此为据,诈那宋进,说是他勾结外贼毛三,监守自盗?”
“正是此计!”董蒙士拊掌轻赞,“明日世子便去平羡王府拿人,对外只说是协助调查庆阳王府失窃案,实则是要诈他一诈!”
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若那宋进真是无辜被冤,世子正好借此将他从赵献琮手里捞出来,也算救他一命,若他心里有鬼,那便是不打自招了!”
沈听珠听得心潮起伏,暗叹世子此计既险且妙:“原来如此,以虚探实,引蛇出洞!”
“是了,明日之事紧要,你得设法出来一趟。”
沈听珠闻言,面上却显出为难之色:“三兄看得紧,我如今…恐怕不易脱身。”她蹙眉思索片刻,眼中忽而灵光一闪,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薛涛笺,执笔蘸墨,迅速写了几行字,待墨迹稍干,她小心折好,递给董蒙士。
“你即刻去,将此信交予二哥哥。”
董蒙士接过纸条,逗了逗还在啃鱼干的初一,“行,包在我身上!”说完,身形一晃,便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
窗外,竹影在纱窗上无声摇动。
*
次日清晨,金乌初升,鸟雀在枝头啁啾,沈听珠正于镜前梳洗,沈听衳几步就跑了进来,攥住她的衣袖晃道:“好四姊,这几日我在府中要闷坏了,你去跟三兄说说情,放我们出去透透气罢?”
沈听珠受不住他撒娇,无奈地叹了口气,指尖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点:“你呀…罢了罢了,待会儿二哥哥来了,我们与他一道出去,如何?”
“好!”
辰时,一辆犊车稳稳地停在了沈府侧门外,车帘掀开,朱湜下车来,他今日身着青色圆领澜衫,腰束玉带,身姿如庭前新竹,挺拔而温润,他眉眼清和,一派守礼端方的气度。
他进了沈府,入了正厅,道:“三郎,晨安。”
沈听祈拱手见礼,“二郎。”
朱湜笑容温煦,回礼道:“三郎,实不相瞒,今日冒昧登门,是有一不情之请,前日家母新得了两盆极好的姚黄魏紫,正开得盛,又闻城外大慈恩寺后山,新移了一片海棠,家母便念叨着,如此春光,闷在府中未免辜负,想着小四在府,小五也爱热闹,便着我做个东道,邀他二人一同去赏玩一日,散散心。”
沈听祈并未立刻回应,下颌微抬,目光越过朱湜的肩头,投向庭院深处那株开得正盛的玉兰树,空气凝滞了片刻。
廊下,沈听珠牵着沈听衳的手,规规矩矩地站着,她今日穿件藕荷色襦裙,发间簪着素净的珠花,低眉顺眼,全然不见前几日的跳脱。
沈听祈的目光从玉兰花上收回,缓缓扫过廊下,他脑中不受控地浮现出沈听珠那双倔强又隐含委屈的眼眸,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如同春日里潮湿的藤蔓,悄然缠上心头。
沈听衳机灵,挣了沈听珠的手,跑到沈听祈跟前,奶声奶气地央求道:“三兄,让四姊一起去吧,我想出去玩。”
良久,沈听珠才松动了几分,“嗯。”又硬邦邦地补一句道:“速去速回,莫再惹是生非,闯出祸端来!”
沈听珠连忙深深一福,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实处。
车轮辘辘,驶离了沈府。沈听衳小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朱湜含笑听着,偶尔应和两句,沈听珠心思早已飞远。
不多时,犊车在京阙府衙侧巷停下。
董蒙士斜倚在府衙侧门旁的石狮子上,踢着脚边的石子,远远见车来,眼睛一亮,快步迎上。
沈听珠目光与朱湜轻轻一碰,彼此心照不宣,“二哥哥,你先带小五去前面街市逛逛,买些他爱吃的果子点心。”
朱湜点头,“小四,你们且去办正事,小五,随二哥哥去瞧瞧新到的糖人儿可好?”沈听衳一听有玩有吃,立时欢喜应了,乖乖跟着朱湜先行离去。
待两人走远,董蒙士收敛了嬉笑神色,低声道:“这案牵涉宗亲贵胄,平羡王吩咐了,一切秘审,不落案牍,世子已在里头了。”
他引着沈听珠,避开正门,悄无声息地从侧门闪入府衙。
府衙内院回廊曲折,董蒙士显是熟门熟路,带着沈听珠七拐八绕,来到正堂后身一处挂着竹帘的耳房,此间僻静,透过竹帘缝隙,恰好能将正堂情形窥探得一清二楚,堂中话语亦能隐约听闻,却又不易被察觉。
沈听珠屏息凝神,从帘隙望去,只见府尹张守正襟危坐于主位,下首客位上,赵玉琮端坐一侧,他今日未着华服,只一身朱红窄袖劲装,腰束玉带,眉宇间气势沉稳迫人,宋进跪于堂下,形容狼狈,脸上犹带青紫。
张守清了清嗓子,道:“宋进,今日传你,是为着庆阳王府失窃一案,有人证称……”
他话未说完,赵玉琮抬手,开门见山,攻其要害,“宋进,鬼市有人指认,庆阳王府失窃之物,乃是你与廖三琅合谋盗取,再行销赃,是也不是?”
宋进浑身一颤,脸上满是惊骇,“世子冤枉啊,小人从未听说过什么廖三琅,更不曾盗取庆阳王府之物,小人…”
赵玉琮并不理会他的喊冤,只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动作慢条斯理,语气却陡然转冷,“哦?从未听说廖三琅?那毛三呢?一月前,他寻你做何事?”
宋进面上白了几分,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左右闪躲:“毛…毛三?是…是有这么个人,他托我引荐,在平羡王府谋个差事,可小人觉得他来历不明,举止粗鄙,不堪驱使,便回绝了他,至于他后来如何,小人一概不知啊!平羡王府丢的宝贝,定是这贼子偷的!与小人无干!”
帘后,沈听珠无声道:“他在说谎。”
堂上,赵玉琮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
他缓缓站起身,踱步至宋进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他并未疾言厉色,反而放缓了语调,“一概不知?宋进,你当本世子是三岁孩童么?毛三一个徽州人,在京城并无面铺,更无大买卖营生,他死前数日,却突然在钱庄存入了整整四百两银,这笔横财,从何而来?据我所知,你宋进虽在王府当差多年,月俸也不过二十两银,可就在廖三琅存银的后两日,你名下广源号账上,恰恰从钱庄入账四百两银,宋进你说,怎会如此巧合?”
宋进如遭雷击,瘫软在地,冷汗涔涔而下。
赵玉琮不给他喘息之机,步步紧逼道:“毛三既求到你门下,你便真的一点好处也未沾手?还是说……他偷了东西,却妄想独吞,惹得你动了杀心?”
“杀心?”宋进惊恐地瞪大了眼,拼命摇头,“不!小人没有!小人没有杀他!他…他是自己不慎……”
“不慎?”赵玉琮冷笑一声,“他被人砍去了头颅,你告诉我,他是如何不慎才能伤成这样?宋进,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老实交代,或可留你一命,从轻发落,若再敢狡辩抵赖……无论事实如何,你都是盗了庆阳王府的贼人,闹于殿前,若是圣人治罪平羡王管教不利,你落入小王爷手中,可知会是什么下场?”
“小人…小人…”宋进面如金纸,眼神涣散,心神大乱,“啊——!”他突地发出一声惨嚎,向前扑倒,痛哭流涕,断断续续地供述道:“是毛三他偷了平羡王的宝贝,想以此来挟小人,小人怕事情败露,牵连自身,又恨他贪得无厌,便约他在城外观音庙相见,小人本想与他分说清楚,可…可言语不合,争执起来,他竟想动手…小人一时情急,失手…失手就……”
他伏在地上,再也说不下去,只余下几声呜咽。
堂上一片死寂。
竹帘之后,沈听珠驳道:“他绝非失手,若真是情急自保夺刀,慌乱中岂能刺得如此精准狠辣,宋进狡诈,嘴里怕是没有半句实话。”
董蒙士深以为然,“正是!狡兔三窟,这厮定还藏着掖着。”
堂上,赵玉琮神色不动,追问道:“你与毛三是如何结识的?”
“是杨大人托了熟人递话……”
“杨大人?哪个杨大人?姓甚名谁?如何递话?细细说来!”
宋进连连叩头:“世子爷,小人…小人实在不知那杨大人名讳官职,只是前些日子,有位与小人有些交情的门路中人,私下递了句话,说是一位姓杨的大人托他传个口信,道是同乡有个叫毛三的来京阙谋生,若有合适的门路,烦请照拂一二,没有也便罢了,小人只当是寻常人情,才允了毛三来见一面!”
赵玉琮眼底寒光一闪,微微侧首。
张守会意,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人犯宋进,杀人害命,铁证如山,依律当处绞刑,暂且收监,待上报刑部复核,来人——!”
衙役应诺,上前架起面无人色的宋进,拖了下去,待堂上恢复肃静,赵玉琮方起身,对张守略一颔首:“有劳张府尹。”
他径直走向后堂,董蒙士见状,连忙引着沈听珠跟去,三人来到一处僻静的小书房,室内陈设简朴,唯有几架书卷,一张书案,并几把交椅,赵玉琮执壶斟了三盏清茶,袅袅热气升腾,模糊了他英朗的眉宇。
沈听珠喝了一口茶,条理清晰,将那千头万绪的乱麻一一捋直:“世子,董蒙士,此案,我心中已明了七八分,这廖三琅,也是毛三,初入京阙,举目无亲,投奔同乡杨子邈,望其提携,而杨子邈此人心思叵测,他欲在太皇太后寿宴上构陷于我,却又恐落下把柄,知毛三擅鼓上蚤之术,便起了歹念,指使他盗走了我预备的寿礼,转手卖与闻莺阁,换得些许银钱。”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而后杨子邈托了不知名的熟人,将那笔银子连同毛三此人,一并引荐给了宋进,可宋进拿了毛三的银子,却不帮其办事,正如醉仙楼掌柜所言,毛三辞工那日,含糊咒骂过‘遇着个拿钱不吐实的腌臜货’,这腌臜货,便是宋进,毛三自觉被愚弄,银钱落空,差事无望,岂能不恨?于是寻机报复,趁夜潜入平羡王府,盗走了平羡王的宝物,此一举,既是泄愤,又或许也存了以此要挟宋进、索回银钱之念。”
赵玉琮接过她的话头,“宋进发现宝物被盗,惊怒交加,他深知此事若败露,自己收受贿赂、引狼入室之罪难逃,他寻到廖三琅,假意谈判,实则已存杀心,故城外破庙之会,绝非言语不合扭打失手,而是宋进蓄谋已久,杀人灭口,此人心狠手辣,绝非良善,杨子邈从头到尾,不过是借宋进这把刀,行借刀杀人之计,他算准了宋进的怯懦贪婪,也算准了毛三的睚眦必报,更算准了这两人遇上,必是不死不休之局,他不费吹灰之力,盗了我的寿礼,除去了毛三,更将宋进也推入了死地,好一个杀人灭口,干干净净!”
董蒙士听得心惊肉跳,拍案而起:“好个阴毒的杨子邈,世子,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人去拿了他,看他还能如何狡辩!”
“且慢——!”
“为何?!”
赵玉琮沉思道:“引荐?是托了熟人,那熟人是谁?无人知晓,银钱往来?毛三死无对证…宋进口供,含糊不清,无具体名姓官职,更无实证,醉仙楼掌柜之言,只证廖三琅与宋进有怨,与杨子邈无涉,至于引荐之事,更是口耳相传,没有实证,不能冒然。”
“是了……没有实证。”沈听珠喃喃道:“他行事处处假手于人,未留下任何证据或书面凭据,倘若我们贸然拿人,他只需矢口否认,反咬我等诬陷朝臣。”
董蒙士恨恨道:“当真是好算计,布下棋局,让他们互相撕咬,最终两败俱亡,而他只需在暗处遮遮掩掩,不露形迹,便能坐收渔利,全身而退,此人心机之深,行事之诡,当真令人胆寒。”
赵玉琮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盏壁,眼底却似有暗流涌动,深不可测,“心机再深,手段再狠,只要他做过,便不会全无痕迹,狐狸尾巴,总有露出来的时候。”
沈听珠目光越过袅袅茶烟,落在赵玉琮面上,“世子,寿礼留在我处,终非长久之计,恐再生枝节,不若由世子代劳,将此物呈献于御前,并将其中曲折缘由,据实禀明,纵使其中或有疏漏不当,也强过日后被人以此做文章,再生波澜。”
赵玉琮颔首,“四娘放心,此物,连同平羡王府失案的原委始末,我会斟酌措辞,在陛下与平羡王面前,给一个妥帖的交代,凡此种种,皆会妥善了结。”
沈听珠长长吁出一口气,气息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惘然:“谁能想到一件小小的寿礼,竟牵出这许多的是非纠葛,还生生送了一条性命,如今我们明知贼人是谁,却不能奈何,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且说这杨子邈平日做事左缝右补,没一件可成之事,这次居然算的这样准,可见他在小王爷处,也是装疯卖傻,不愿出真招。”
说着,又觉有些气愤愤,“还有这廖三琅,做菜还留个字谜,什么三菜,什么鱼羊鲜,让人看不明白,白送了自己一条命,倒不如直来直去,直说直话,省的费那么大的功夫。”
赵玉琮却另道:“或说他并非是留字谜,而是沉不住气,他这人性子,一朝得势,便翘起尾巴,得意忘形,忍不住显摆,认定鱼,羊能让自己一步登天,来了京阙,偏定了这两道拿手菜,二字合一鲜,不过借菜显摆,非权贵不得,明里让人瞧不出这份心思,实则十分得意,他以为自己往后的日子是鲜,却不想害了自己性命。”
董蒙士浓眉一扬,“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沈四,你放心,等日后咱揪住了姓杨的狐狸尾巴,定然要给你好好出口恶气!”
“好,日后你若拿了他的不是,自有好东西等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外头日头正好,三人出了京阙府,在侧门外不远处的玲珑斋门口,寻到了沈听衳和朱湜,沈听衳一手牵着朱湜的衣角,一手捏着个糖人儿,瞧见他们,叫道:“四姊!”
朱湜拱手行礼,“世子,董郎君。”又将手中刚包好的几样精致糕点递给沈听珠:“事情…可还顺遂?”
“二哥哥,我是吃了一肚子火,难受得紧呀。”
董蒙士大手一挥:“好了好了,今日难得聚在一处,四娘也闷了几日,东市新开了家胡肆,炙羊肉香得很,走,我做东,咱们好酒好肉,痛快快耍上半日!”
一行人遂上了犊车,行至胡肆,好吃了一顿,沈听衳放了性子,一会儿缠着董蒙士问东问西,一会儿又让朱湜教他玩斗草,几轮下来,沈听衳赢不过,小脸皱成一团。
“看我的。”赵玉琮随手从墙角拔了一根草茎,认真地与朱湜斗了起来,他力气大,又懂得巧劲,几番下来,竟真把朱湜的草茎绞断了。
沈听衳拍手跳起来,几人又到处玩了许久,尝了胡饼,看了杂耍,直到暮色四合,才意犹未尽地打道回府。
“小五,走了。”
沈听衳小脸满是不舍,赖在赵玉琮身边,道:“哥哥,你下次还能带我玩吗?我想看你射箭,二哥哥说你箭法可厉害了!”
他仰着小脸,满是崇拜。
赵玉琮半蹲下身,答应他道:“好,下次得空,带你去城郊校场,教你射箭。”
“真的?!”沈听衳踮起脚尖,凑到赵玉琮耳边,神神秘秘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只见沈听衳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赵玉琮听罢,先是一怔,随即眼眸中漾开一层笑意。
“你跟世子说什么了?”沈听珠好奇问道。
沈听衳捂住嘴,乌溜溜的大眼睛狡黠地转了转,然后挺起小胸脯,带着点小得意道:“秘密,不告诉四姊。”
宵禁将近,五人方尽兴而归,犊车摇摇晃晃驶向沈府,车厢内,玩累了的沈听衳靠在朱湜身上沉沉睡去,嘴角犹带着满足的笑意。
沈听珠独自一人,去了角楼,独自凭栏而立,素色斗篷的兜帽遮住大半面容。
不多时,脚步声起,她并未回头,只待那人在离她几步之遥的栏杆处站定。
“不做大全,只做小美——两条人命,杨造使真是好手段,借刀杀人,片叶不沾身。”
杨子邈站在阴影里,闻言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干涩,透着一种被戳破后的阴郁与自嘲:“沈四娘谬赞了,不过是挣扎求生罢了。”
他向前踱了半步,半边脸被远处的灯火映亮,显出几分刻薄与疲惫,“你可知我一个外乡人,能爬到今日之位,赔了多少笑脸,又受了多少胯下之辱?赵献琮性情暴虐,视人命如草芥,轻则打骂折辱,重则……”
他骤然收声,粗重的喘息道:“我过的日子,何止艰难二字?”
“所以呢?”沈听珠倏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刺向他,月光下,她的眼眸亮得惊人,“这就是你多次处心积虑,害我的理由?因为你自己过得艰难,便要拉旁人一同坠入泥潭?因为你受了旁人的腌臜气,便要变本加厉地欺凌比你更弱小之人?”
杨子邈脸上肌肉抽搐,眼里有痛苦,有怨恨,更有一种扭曲的控诉:“在这京阙,权贵遍地,我杨子邈不过是个无根浮萍,想要活命,想要往上爬,就得像条狗一样,看人脸色,仰人鼻息,我若不争,若不抢,若不踩着别人往上爬,怕不知早死在了何处!”
沈听珠嗤笑一声,脸上却没有任何动容,“艰难困苦,从不是作恶的借口,你恨赵献琮暴虐,恨平羡王冷酷,恨命运不公,可你有胆量向他们挥刀吗?你没有,你不敢,你只会把满腔的怨毒,对准比你弱小的人,杨子邈,你骨子里不过是个欺软怕硬、虚伪至极的懦夫,一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
“你——!”
沈听珠的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最隐秘不堪,最不愿承认的痛处,他的伪装被瞬间撕裂,露出狰狞的模样。
他向前一步,凶光毕露,右手高高扬起,狠狠掴向沈听珠。
沈听珠身形未动,手腕一翻,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一刺扎进他的手臂,杨子邈整个人踉跄一步,半边身子失了知觉,噗通一声瘫软在地,他惊恐地抬头,看着沈听珠。
“看清楚了吗,杨造使?”沈听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月光洒在她身上,清冷又凛冽,“我早已不是幼时那个任你随意欺负的沈听珠了。”
“收起你那套上不得台面的把戏,也收起你那点可怜又可恨的怨毒,若你再敢对我,对我沈家使手段——”
她微微俯身,靠近因剧痛和惊骇而脸色惨白的杨子邈,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随时奉陪到底,与你鱼死网破。”
说完,她从容地沿梯而下,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静宁二十一年五月二十一日,刑部传来消息,宋进在狱中自缢而亡,平羡王听说后,只唤过管家,从袖中拈出十两银子出去,底下人领了命,自去料理。不过三两日功夫,宋进这名姓,再无人提起,却似孤坟上的荒草,一年年枯荣,湮没了形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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