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池水的波光,亭角的飞檐,远处模糊的笙箫,一切都失了颜色,只余下亭中那两道纠缠不清的身影,灼得沈听珠眼眶生疼。
杜如筠握住沈听珠的手腕,轻轻扯了扯,“四娘,既然世子与十五娘在此说话,怕是不便搅扰,这园子景致甚多,我们另寻一处清净地方坐坐可好?”
沈听珠失了魂,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喉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茫然地点了点头,任由杜如筠半搀半引着离了水心亭。
且说亭中,薛意薇方才那一抱,实乃情难自禁的失态。
赵玉琮措手不及,本能地就想将人推开,薛意薇压抑的哭声却传入耳中,“世子,就这一下,好不好?就当…就当是满足臣女一个生辰心愿,求您别对我这样残忍……”
赵玉琮动作滞了一瞬,抬起的手悬在半空——外祖父的话亦在耳边回响:“今日十五娘生辰,万事顺她一次,不可让她失了体面,平添不快。”
赵玉琮下颌绷紧,终是缓缓垂下了眼帘,不过一抱,权当是全了外祖父的叮嘱。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是轻微地点了下头,任由那暖香贴了上来,他直挺挺地站着,屏住呼吸,视线越过薛意薇的鬓角,只盼这难熬的片刻快些过去。
待薛意薇汹涌的悲意稍退,理智回笼,她惊觉失礼,慌忙松开了手,踉跄着退开一步,脸上胭脂水粉糊了一片,“世子恕罪……是臣女唐突了。”
她垂着头不敢看赵玉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他腰间的佩刀上,她心中苦涩,抬脸问道:“世子,可是心中已有了属意之人?”
赵玉琮紧绷的神经松缓下来,立刻不着痕迹地后撤了半步,拉开了绝对安全的距离,听到薛意薇的问话,他没有任何犹豫道:“是。”
原本冷冽的眉眼,在触及佩刀的瞬间,如同冰雪初融,漾开一抹温柔,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刀柄上的虎头,仿佛在触碰于他而言,最珍贵的宝物。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赵玉琮直视薛意薇,坦荡又坚决,“此心唯一人,再无余地可容他人。”
薛意薇看着他抚摸佩刀时流露出的,从未对她展现过的柔情,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身子晃了晃,强自站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努力维持着世家贵女的骄傲与体面,“世子情深至此,臣女……明白了。”
她顿了顿,真心实意地道:“臣女愿世子与那位娘子能得偿所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赵玉琮看着薛意薇强忍伤心的模样,心中叹息,却也尊重她的这份心意,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些许:“承十五娘吉言,也望十五娘早日觅得真心相待的良人。”
这声十五娘客气又疏离,彻底划清二人界限,薛意薇心中酸楚更甚,却也只能屈膝一礼,转身匆匆离去。
赵玉琮长长吁出一口气,也快步离开这亭子,方步下亭阶,迎面却撞见几位小娘子,正结伴赏花。
“世子安好!”为首的李三娘笑盈盈地见礼。
赵玉琮颔首还礼,目光扫过几位女郎发间簪的时新绒花,心头蓦地一动,带着几分不自在,请教道:“我想请教各位娘子,如今京阙,女郎可时兴些什么?”
他问得有些生硬,耳根悄悄热了。
几位小娘子先是一愣,随即掩唇轻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哎呀,世子这是开窍了?要送心上人礼物不成?”
“时兴的?东市新开的胡商铺子里的琉璃走马灯算不算?”
“要我说,还是西市永坊绢花的师傅手艺最好,花样子也时新!”
“哎呀,你们说的都俗了,我瞧那素心斋新制的金笺才雅致呢,写字画画都好……”
赵玉琮凝神听着,一副难得一见的认真请教模样,落在几位小娘子眼中,更是有趣,引得她们笑声连连,气氛一时颇为融洽。
*
“四娘,你怎的了,脸色这样不好?”
沈听珠回过神,深吸一口气,那气却堵在胸口,闷得发慌,“十娘,我…我有些气闷,许是方才饮了冷酒,不大受用,我想独自走走,散散就好。”
“那你仔细些,莫要走远了,若是不舒服,过来唤我。”
沈听珠胡乱点了点头,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没入了池畔花木扶疏的小径深处,她心口穿了个窟窿,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吹得她浑身发木。
先是阿姊,如今又是薛意薇……赵玉琮……一幕幕交替,搅得她五脏六腑拧在一起,疼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这剜心的痛楚独自咽下,不知走了多久,绕过一丛开得正盛的芍药,听得前方水榭旁的石径上,传来一阵笑语。
沈听珠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赵玉琮正被三四个打扮鲜妍的女娘围着,不知说了什么趣事,竟惹得其中一个着鹅黄衫子的女娘掩唇咯咯直笑,赵玉琮侧着脸,笑容轻松明朗。
一瞬间,方才水亭里薛意薇环抱他腰身的画面,与眼前这幅言笑晏晏、被女娘们众星捧月的景象,轰然重叠,方才那蚀骨的疼痛瞬间被一股更猛烈的的怒意取代,他竟在招蜂引蝶,当真是轻浮又浪荡,沈听珠只觉一阵强烈的屈辱和愤怒冲上心头,她猛地转身,朝另一条更为僻静的小径疾步而去,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赵玉琮余光恰好捕捉到她的背影,他脸上的笑意倏然一敛,匆匆对几位贵女说了句失陪,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沈听珠心中憋着一股气,脚下走得飞快,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不知不觉,走到了临湖的一处僻静的回廊,廊下深处,一道身影孤坐。
是裴之巽。
他坐在木轮椅上,侧影对着沈听珠的方向,深青的袍子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清瘦,他并未看花,也未看人,只是定定地望着远处湖面初绽的新荷,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湖上粉白的荷花衬着碧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午后日光透过廊顶的雕花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他那双沉寂的眸子。
沈听珠脚步一顿,胸中翻腾的酸涩和怒意,被一种混杂着疑虑和探究的情绪暂时压下。
鬼市里种种浮上心头,此刻他独自在此,倒是个机会。
她冷下心,抬步朝裴之巽走去,“六郎君。”
裴之巽似乎被这声音惊醒,缓缓转过头来,待看清是她,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随即又归于沉寂,只微微颔首:“四娘。”
沈听珠正要斟酌着开口试探几句,裴之巽却先她一步,说道:“四娘来得正好,可否…劳烦四娘帮在下一个忙?”
沈听珠微怔,有些意外:“六郎君请讲。”
裴之巽的目光落在他轮椅旁的地上,那里静静躺着一方素白的薄毯,上面绣着几茎疏淡的兰草,离他的指尖不过半尺之遥,于常人而言俯身可拾,于他却仿佛隔着万寸之距。
“毯子不慎滑落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多少情绪,但那微微垂下的眼睫,却泄出了一丝难堪的无力。
沈听珠了然,心头那点疑虑暂时压下,她忙上前一步,弯下腰,动作轻柔地将毯子拾起,帮他拢在木轮椅上。
就在此时,回廊的另一端,赵玉琮一路追来,寻到此处,见沈听珠,他心头一松,眼底漾出欢喜。
可下一瞬,只见沈听珠正俯身凑在裴之巽的木轮椅旁,两人挨得极近,她一只手正体贴地替裴之巽整理着膝上的薄毯,裴之巽微微仰着头看着她,嘴角噙着笑意,二人之间,竟有几分说不出的亲昵。
裴之巽似乎有所觉,慢条斯理地将薄毯仔细理好,然后,抬眼,目光精准地越过沈听珠的肩头,直直地投向回廊入口处僵立的赵玉琮。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裴之巽的嘴角,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非笑意,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和宣告。
沈听珠并未察觉身后赵玉琮骤变的脸色,也未曾留意裴之巽与赵玉琮之间那无声的交锋。她看着裴之巽苍白清寂的侧脸,想到鬼市一事,她话到嘴边,转了个弯,鼓足了勇气,斟酌着问道:“举手之劳,六郎不必客气,只是四娘有一事冒昧,近日你可曾出门?或是去过些特别之处?”
这话问得突兀。裴之巽眸子沉寂,里面没有疑惑,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某种了然却又无比薄凉的平静,他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落在自己盖着薄毯,毫无生气的双腿上。
“四娘说笑了。”他的声音低哑下去,说出的字像是熬久的苦药汁,既苦又废,“我这等残躯,囿于方寸之地已是寻常,何谈出门?更遑论…去什么特别之处了。”
那特别之处四个字,他念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自嘲。
沈听珠心头猛地一刺,顿觉失言,她那点试探的心思,在裴之巽这直白得近乎残忍的伤疤面前,皆是多此一问,所有关于鬼市的疑问再也无法宣之于口,她慌忙开口,想要解释,声音却哽住了,只觉得脸上火辣辣:“是我失言了,我……”
水风穿廊而过,带着荷花的初香,绕在沈听珠和裴之巽身上,停了又停。
*
夏花姹紫嫣红,芳草新绿如茵,沈听珠心头空落落的,别了裴之巽,漫无目的地沿着回廊走了几步,转过回廊拐角处,迎面撞见了杜如筠。
沈听珠急切地上前一步,“九娘,你擅医术,我想问你裴六郎的腿……他的腿疾,真的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杜如筠被她问得怔住,随即叹息着摇头:“四娘,裴六郎的腿疾…是当年重创所致,经络已断,非药石可及,太医署诸位圣手都曾会诊,结论…皆是一样,除非……”
“除非什么?”沈听珠眼中瞬间又燃起一丝微弱的火光。
杜如筠苦笑:“除非真有传说中的续断神药,或是神仙手段了,可那终究是渺茫之事……”她看着沈听珠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不忍,却也只能实话实说。
沈听珠眼中熠然闪了一下光,随即黯淡下来,她紧抓着杜如筠的手无力地松开。
不远处,赵玉琮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沈听珠一时失语,只是呆呆地站着,连杜如筠何时告辞离去都未曾留意。
“沈四。”
沈听珠茫然转身,却正对上赵玉琮,他不知何时已站在近前,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压力,他紧抿着唇,眼眸里翻涌着受伤之色,沈听珠心头那股憋闷了许久的委屈和怒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世子有何贵干?”她想绕过他,手腕却被赵玉琮一把攥住。
他的掌心滚烫,力道不轻,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沈听珠挣了两下没挣开,更是气急,抬头狠狠瞪着他,眼圈泛起了红。
赵玉琮被她这态度刺得心头一痛,方才目睹她与裴之巽亲近的画面灼烧着他的理智,他向前一步,目光紧紧锁住她,声音紧绷,又略有醋意:“你与那裴之巽……那般…是何道理?”
“赵玉琮!你胡说什么?!”沈听珠甩开他的手,清亮的眸子里燃着怒火,“你以为谁都与你一样?!惯会勾三搭四,用情不一,今日是十五娘,明日是那些围着你说笑的女娘,后日还不知是谁,你……”
沈听珠顿住,心头那个最深最痛的刺被自己亲手翻了出来,想到阿姊,想到他与薛意薇,与众女娘,气得浑身发抖,“阿姊一片真心,可你呢?你可曾珍重过半分?你还四处招惹,处处留情旁人!你…你简直……!”
沈听珠只觉心口疼得发麻,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赵玉琮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阿姊二字砸得懵了,眉峰紧锁,脸上尽是茫然与困惑,还有被冤枉的怒火,“什么阿姊?什么真心?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何时辜负过谁的真心?你休要把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头上!”
他上前一步,逼近她,带着逼人的气势,“自春狩那日,你便处处古怪,躲着我,避着我,与我别扭,今日更是……你倒是与我说清楚,到底为何?!难道……”
他脑中闪过送出的白狐皮和花灯,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带着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试探,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哑下去,“难道,你对我……”
“因为我讨厌你!”沈听珠吼出声,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冲出眼眶,“我不想与你一道,更不想见你,今后你离我远些,越远越好!”
赵玉琮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后半句“并无半分情意”还未出口,方才的急切试探,甚至那一丝隐秘的期待,都被沈听珠击得粉碎,尖锐的痛楚烧掉了他所有的理智和耐心。
“……好。”
赵玉琮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这一个字,他深深看了沈听珠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楚,有失望,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死寂,“好……好!讨厌我是吗?不想见我是吗?沈听珠,如你所愿,我走,我这就走!从此……再不来碍你的眼!”说完,他决绝地大步离去,很快便消失在回廊的转角。
沈听珠看着他的背影,那强撑的倔强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瞬间崩塌,巨大的委屈和心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廊柱,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无声的泪水很快浸湿了衣袖。
赵玉琮疾步走出很远,胸中那股郁气越积越沉,心头的怒意痛楚更未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他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最终彻底停住。
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丢下她走了?她方才那样生气,那样委屈……万一……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赵玉琮狂奔回去,可待他气喘吁吁地跑回那处回廊下时,已是空空如也。
赵玉琮茫然四顾,颓然地靠在一旁的廊柱上,抬手狠狠揉了揉眉心。
*
夜幕低垂,喧嚣了一日的生辰宴散尽,各回了各家,知福园里静悄悄的,只有挂在檐角几盏灯在夜风中轻轻摆动,投下昏黄孤寂的光影。
沈听珠合拢房门,挥退了欲上前伺候的商秋,她踉跄着走到床边,直挺挺地扑倒在柔软的锦被之上,白日里的所有在这一刻轰然倒塌,沈听珠将脸深深埋进被褥里,再也抑制不住,闷声痛哭起来。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点敲打着窗棂,如同天地都在陪她一同呜咽。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干哑,眼睛肿痛,剧烈的抽噎才渐渐平息下来,屋内一片死寂,沈听珠慢慢坐起身,走到窗边的书案前,点起烛火,铺开一张薛涛笺,提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
千言万语,万般心绪,堵在胸口,她蘸了墨,手腕微动,一行行字迹浮现纸上:“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笔走至此,已是力竭,最后一句,她几乎是耗尽最后一丝心力,颤抖着写下:“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写完最后一个字,手腕一软,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案上,滚了几滚,留下一道刺目的墨痕。
她怔怔地看着笺上那几行诗句,仿若看到了自己那颗被反复揉搓、碾碎的心。
沈听珠骤然将纸笺揉成一团,用力掷向别处。
纸团无声地滚落,隐没在阴影里。
烛火在雨声中摇曳了一下,终是熄灭。
闹别扭啦[爆哭]
①“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引自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
②“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引自汉乐府的《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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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两心难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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