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按照计划，他们混在工匠里、向着王庭出发。
“会有安检吗？”
“你把屏蔽咒准备好就行。”
护庭河的吊桥缓缓升起，他们随工匠和工人队伍鱼贯而入。
首先看到的一片花圃，百里香铺地，长满了重瓣玫瑰、风信子与郁金香，发出馥郁的香气。高大的白石人像陈列其中，雕刻精美，丝毫没有日晒雨淋的痕迹，表面的细小晶体依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而在遥远的另一端，则排列着许多银白色的华丽屋宇，簇拥着高耸的金色尖顶城堡，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王权与财富。
在侍卫长的带领下，他们前往了王庭另一侧、被独立分隔开的区域。
巴别塔赫然出现。
它通体纯白、气势逼人，接地面积可比大型公园，塔身表面几乎看不到弧度。更为惊人的是它的高度，至少已经有两千米，抬头一眼望不到顶，似乎已经连接起了大地与天空。
无数工匠与奴隶劳作着，继续向建筑物四周挖掘，准备要拓宽出新的地基。
夜久凑到群青耳边小声嘀咕，“这么高，真的是人族能建出来的吗？光是上下，就估计要花费半天时间了吧？就算是动用奴隶和两万年后的技术，也建造不出这种规模的建筑啊。”
“应该是借用了魔物的力量。”
群青示意对方看向一边，几只双足飞龙正挥动翅膀、运送着大量的石块与沙土。
他们跟着人群，登上巴别塔。
塔顶部直入云层，向四周眺望时，不见任何景色。
因为塔的高度，这里空气稀薄、风力很大，但在陨王所设的庇护下，这点困难被轻易解决。
“所以，我们现在，暂时就要在这里搬砖？”
“是啊，现在离开太显眼的。”
夜久虽然满脸不情愿，但也只能照做。
就这么工作了一天，所有人并不下塔，而是在原地安营休息。
他们半夜溜了出来，避开双足飞龙的视线、回到地上。
“找到机关的位置了吗？”
群青拿着发光的轴心，“应该在宫殿里。”
“你先去找吧，我要去赎罪之基里找凋零骑士的尸体。毕竟只要幻境破碎，那地方就消失了。”夜久说。
“你就一定要去弄清楚他的事吗？”
“是。”
群青看对方一眼，微点了点头，“那你小心。”
-
与对方分开后，群青穿过花圃、潜入王宫。
里面道路复杂，分为多个功能区域，而且侍卫众多，到处都有他们的巡逻路线。他花费了些力气，才成功躲过、靠近了王族所居住的宫殿。
“站住，什么人？”
有人发现了他。
群青一个闪身，绕到那名士兵的身后，意图将对方击昏，但咒语却被瞬间反弹了回来。略微退出几米后，他看见对方手持镀了秘银的宝剑、身穿特殊的铠甲，表面浮现出阵阵光纹。
和祭师一样，能使用法术吗？比想象的稍微有点麻烦啊。
通常来说，群青不能攻击人族，但根据夜久所说，无尾人虽然身披人族之躯，却被这条规定排除在外。
所以，不必忧心。
赶在士兵呼叫同伴前，群青再度直冲而去，瞬间扼住对方的脖颈、将其按在墙上。
光刃悬停在对方脖颈，他却略微有些犹豫。
这些士兵拥有的能力不明，就算是用昏迷咒，也难保不会立刻醒来，给他造成麻烦。为确保潜入成功，毫无疑问，杀了对方、然后藏起尸体是最保险的。
虽然群青杀过无数魔物，也对付过疯血化的隐民，但除了因自卫而击杀伪像星外，他从未真正主动夺取过人的性命。
况且无论怎么看，无尾人与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因此突然遇上……他心理上实在有些难以下手。
两秒后，他指尖微颤，光刃挥落。
温热的鲜血飞溅，落在掌心和脸上。
“……”
不必多想，不需要忏悔与惋惜，他再度告诉自己。
把尸体转移到隐蔽处后，群青进入那座城堡、封起大门。
他没有再克制，对任何出现在眼前的士兵，一概格杀勿论。
鲜血溅上廊柱，金壁辉煌的王宫里血流成河。
一番杀戮后，他来到最里面的房间。
从陈设判断，应该是藏书室，书架上陈列着各种类似书籍的物品——但它们形式各异，有些是雕刻文字的泥版，有些是羊皮卷，有些是竹简，有些是莎草纸，而有些则是发着光的不明液体。
在书桌背后的长椅上，躺着着一个人：
他看上去很年轻，双手合拳、握在胸前，身穿精美的长袍、头戴金冕，散发着凛然又华贵的气息。但他很明显死去多时，脸色苍白，像是流干了鲜血，颈部则有被刀刃贯穿的伤口，只是已经被小心地缝合起来。
……这是陨王么？
群青看向长椅下，只见另有一人跪坐在地上死去——与陨王不同，他的面容极为苍老，衣着上看应是身居高位的骑士，手中捧着枚一枚晶石球，发着幽幽的荧光。
群青认出那是「留念珠」，属于星器，可以保留亡者的记忆。
保留了记忆？这里已经是被封印的废墟了，莫非他早就知道会有人来？
他心里权衡着，伸手触碰留念珠。
它被激活了，光芒涌动。
虚幻的身影浮现眼前，外貌与跪坐的尸体别无二致，声音衰老、却如同洪钟。
“你来了，引渡者。我已在此，等待许久。”
群青抬起头，望着那高大的身躯，“你是何人？”
“我名丹泉，得知你会在数万年后到来。因此，我以命为换，留下了这枚留念珠。”
“看来，你是有话要带给我了。”
“是。”丹泉的幻影微微欠身，“这一切，还请允许让我从头讲起吧。”
群青坐在把金椅上，微微点头，“请说。”
-
丹泉于是开口。
“在一千年前，「凋零骑士」来到显乜城，引发了大规模暴乱。那时，在陨王陛下的引领之下，我们组建军队，平息叛乱。我是陨王麾下亲卫，也是向陛下立下誓约之人。在那场战役中，我与当时的大祭司一起，带领亲卫队讨伐凋零骑士，却是不敌、被打得损失惨重。”
“所幸陛下英明，不久后肃清了叛乱，我们也被及时送入医院救治。”
“只可惜，凋零骑士的力量还是过于强大，我等虽然苟活，但大多瘫痪、无法再自由走动，只能坐在病院里度日……但即便如此，看着在暴乱过后，显乜城重新被统一，按照陨王陛下的设想迅速发展、日新月异，成为了世界中心，这也是美好的事。”
“就这样，我们在医院里度过了数百年。”
“因为衰老，其余人开始死去，最终只剩下了我和大祭司两人。在那时，因为技术的发展，陨王陛下治好了我的伤，使垂垂老矣的我重新站了起来。那时，我离开病床、重获自由，心里自然兴奋异常。但却不想，大祭司却突然告诉了我，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在那场暴乱中，陨王陛下其实并未获得胜利，而是被凋零骑士杀死。在那之后，显乜城被深空所毁、废墟被整个放逐至神弃之地，至于我们昔日所保护的民众，则全部离开，被篡位者斜谛亚带去了新世界，只留下我们这陨王旧部。”
“过去数百年里的显乜城，不过是「耀体」为了满足我们的心愿、所以制造出来的幻境罢了。”
说到这里，丹泉眼眶中流出泪来，他伸手轻轻拭去。
“抱歉，我失态了。”
群青对这些话早有预料，默默等对方平静下来，然后拿出神造模块的轴心，“「耀体」？你指的是它？”
“不错。”
“大祭司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虽然瘫痪，但法力尚存，可以意识体的形式，自由地往来于显乜城与边缘深渊之间。因此从最开始，他就知道真相，只是不忍心让我们绝望。”
丹泉说着，又停下来呜咽两声，自嘲地笑了笑，“毕竟，我们不过是一群，在窗边看着遥远的风景，却无法加入其中，也无从辨认真假，只能等待死亡的人罢了。”
“……那他为何，最后又要告诉你？”
“因为，在我死之前，他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
“什么事？”
“让陨王陛下安息。”
群青目光转向躺椅上的尸体，“大祭司想埋葬他？”
“是的，但大祭司做不到这一点，只能让我去做。然而当我来到这里，看到陛下尸体的瞬间，也就彻底从一千年的幻境里醒来……虚假的双腿随之失去力量，无法再前进一步。”
“那时，我因无法完成使命而自责不已，可大祭司却告诉了我弥补的方式：以自戕制造出留念珠，等待数万年后的引渡者来此，代替完成这件事。”
群青这下，终于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所以现实过去两万年，而幻境中才仅仅只过了一千年。大概是因为在丹泉、这最后的幻境中人死亡的瞬间，它就陷入了停滞，直到他们到来后才重启。
“你确定，他说的引渡者，就是我吗？”
“是的。”丹泉再度向他欠身，“还请代我安葬陛下。“
”为什么我要这么做？虽然令人惋惜，但他并不是我的王。“
“因为，这也会符合您的愿望。”
-
最终，群青被丹泉的条件说服。
他找到一匹白布，包裹起陨王尸身，将其从躺椅上托举起来。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这具尸体丝毫没有腐烂或是干瘪，皮肤也有尚有弹性，如同仅仅只是在沉睡。
他稳步前行，按照丹泉的请求，向王宫外走去。
侍卫们看到他，重新聚拢起来，本还想要拔刀攻击，但看清他的怀中之人后，便瞬间定在原地，神色如婴儿般茫然。而那些端着美酒与佳肴的侍女、又或者高谈阔论贵族们也停下了动作，静静地目送他远去，如同失去指令对象、无法再继续行动的傀儡。
就这样，他穿过悠长的黄金回廊。
所经之处，万物失色，繁华褪尽，显露出灰暗的废墟本相。
黎明时分，他终于抵达王庭彼端的大圣堂。
它专供王族祭祀之用，走下陡峭的石阶后，有一座封存的地下空间。
群青打开大门，灰尘扑面而来。
借着光照体，这里空间很大，整齐地陈列着几十座棺椁，它们全部都由石材制成，表面雕刻着闭目卧躺的人像。
在守垩原上，群青曾见过类似场景：在某些王国的君主驾崩后，遗体通常不进行火化或者土葬，而是直接封入由木材和铅块制造的棺椁、再收入更大的石棺，与历代先王一起放置于圣堂地下、以表家族团聚。
看来，这里的棺椁，便是陨王的历代家族了。
"群青穿行之际，暗自端详了几眼，只觉得有些怪异：
首先，虽然他们所用的都是白色石材，但质地和纹理皆有微妙的不同，很明显不是取材于同一地点。其次，虽然不是特别明显，但每位王的浮雕上，样貌都各有古怪，给人似人非人之感，就比如说，双手各有七根手指，三个鼻孔，又或者双眼原地旋转，怪异地竖向排列。
是近亲繁衍的产物吗？但不至于头上长角的吧？
他止步于其中一座石棺前，询问身边的丹泉，“是这个吧？”
“是的，这是陨王陛下生前为自己准备的。只要让他如此安息，那这片幻境，就自然就会消散了。”
群青将棺盖推开，将陨王尸体轻放进去，然后重新合上。
丹泉对着棺椁，单膝跪倒在地，“属下恭送陛下回天。”
话音当落，四周开始震动起来。
-
群青飞奔出墓室，望向先前王宫的方向。
数十道光从建筑中飞出，在空中组成圆形，正是「耀体」在收回自己制造的幻境：
远处朦胧的日光开始崩溃、变成了无光之暗，蔓延至城市边境，渐渐吞噬起那些繁华。不仅如此，那宏伟的巴别塔也开始凭空消散、唯有其上建筑工人依旧真实，无数人体失去依托、坠落下来，如同来自云间的雨滴。
“我终于想起来了……”
丹泉仰头望着，喃喃自语。
“诸神毁灭显乜城的那天，似乎也是这幅场景，只是我一直当它是噩梦。真没想到，我竟然要二度看着故乡消失，这就是神命难违么？”
群青注视着对方，轻声开口。
“你已经在这里够久了，丹泉，去更加光明的地方吧。”
丹泉点点头，说了句古怪的话，夹杂着从未听过的发音。
这下，群青不再听得懂——因为幻境破灭，理想中“毫无语言与文化壁垒”的显乜城也随之消失，他们恢复成了本该有的模样。
“喂，你许诺给我的的东西，别忘了拿出来。”
但他还是补充道。
丹泉轻轻摊开手，纯黑的晶球飘到半空——它是大祭司的留念珠，保存着显乜城掌握的某类知识。
群青伸手接过。
虽然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有了它，这次显乜城之旅，也许才不算白来。
好了，接下来就是找到夜久、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说起来，那个家伙，见到凋零骑士了吗？
他刚这么想着，手腕突然剧痛起来。
那是连通着夜久的追踪刻印，此刻突然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剧烈警报。
怎么可能，如此庞大的魔息……他惊愕不已。
夜久，疯血化了。
一个极为强大的能量体，在巴别塔底部凝聚着。
它形似飞鸟、形似流星，虽然浓密的烟尘包围着，却掩盖不了内部发出的耀眼的蓝光。
仅仅一瞬，它就轻易摆脱了大地的桎梏，高飞向无垠的混沌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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