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皇帝二十有四，本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对女色没有任何痴迷。哪怕去岁听取了国丈广纳嫔御的建议，后宫里的人还是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这可急坏了许多大臣，要知道皇帝目前还没有子嗣，而掖庭的人，还有数位从未被召过。
也就北宫的几位有机会常常见到皇帝了。
如今北宫除了皇后，还住着三夫人和一位婕妤。虽然她们经常要来给皇后请安，但方孟春被皇后冷落，也就没有见到她们的机会。
直到一旬后，方孟春才终于在课堂上见到了这几位。
第一次授课，穆皇后又因病缺席，显得偌大的殿内更加空旷。
但皇后的位置还是留着的，并且排在最上座，其余四人的座次也有尊卑区别在其中，因此方孟春也很容易就分清了她们各自的身份。
分别是邓贵嫔、刘贵华、柳贵人和张婕妤。
其中贵嫔邓含最为瞩目，她素来张扬，自认在宫中有压过皇后之势，更傲气十足，不知收敛气焰。
给这四人上课，方孟春说不上不紧张，只是觉得莫名怪异。
谁让年纪最小的刘贵华，放在现代就是个初中生，年纪大些的柳贵人和张婕妤，顶多也就是高中生。不管怎么打扮，都是还青春年少的年纪。
方孟春强压下了心中的不适，开始讲课。
念在诸人的基础不同，她准备的是最不易出错的《诗经》。
然而这对于其他三人都是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内容，但对于只是粗粗识得几个字的邓含来说，却有些困难。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关关是什么意思？”
邓含突然出声打断，屋内众人的注意力瞬时都到了她的身上。
方孟春也抬起头，望向邓含。
秉持着“师”的身份，方孟春讲课时不苟言笑，默不作声地看着人更是有几分威严，旁的妃嫔都不自觉坐得更直了。
但邓含毫不露怯，仰着脖子，一脸真挚的表情，仿佛真的很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进宫还没多少时日，方孟春就已经听说了不少这位邓贵嫔的事迹：颇有妒心啦，不尊重皇后啦……数来数去，其实都是些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难怪皇帝不管。
方孟春语气平淡地解释：“关关是形容鸟叫声的。”
“鸟怎么会关关叫？”
“这个课下再说，”方孟春面不改色，“贵嫔要是真的想知道，不如去西游园里逛逛。”
“扑哧。”
年幼的刘贵华没忍住笑了出来，被邓含转过身瞪了一眼，低下头不言语了。
邓含转回来，看着并没有被她激怒的方孟春，只回了一个字。
“哦。”
没给方孟春造成困扰，邓含显然有些失落。
但她并未气馁，如法炮制地一次又一次提问题，然而方孟春又都一一应付过去了。
因为邓贵嫔格外热情，方孟春讲完预备要讲的内容，费了比预想中更长的时间。好在除邓含外的三人都很配合，也并不因为邓含捣乱产生怨言。反正对她们来说，在自己的寝殿里待着更是无聊和枯燥。
邓含找茬并非临时起意，她事先想了许多种挑衅的方式，这只是其中一种。但她没想到方孟春面对自己连珠炮似的提问，真就愿意孜孜不倦地为她解惑，一点都没有被惹急了的样子。
为此，邓含很是郁闷，刚下课结束就扬长而去，留下其余人面面相觑，无奈极了。
上课的地方离邓含所居住的建始殿不远，没几步路就能到。途中邓含遇见一群鸟儿从池边树间飞过，发出清脆的鸣叫，惹得她更加心烦。
于是一回到寝殿，邓含便发了好一通脾气。她疯狂地往地上砸东西，碎得越响亮，她砸得越痛快。宫女们早就习以为常，都有分寸地劝着。
“怎么了，可是又有人对你不敬？”
听见熟悉的声音，邓含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眶里涌出泪来。
“姑母，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邓宣月若无其事地绕过地上的碎片，走到侄女身边，把她抱在怀里，道：“你怎么忘了，今日我要去见你叔父呀，不然定会陪着你去听那新来的女侍中讲课了。”
是有这么一回事。备受圣宠的邓绍，在内城拥有一处宅第，邓宣月偶尔出宫见他，彼此互通消息，也就十分方便。
邓含本来只是觉得气闷，可一见到姑母，她就觉得更加委屈，便滔滔不绝地诉苦。
“我还以为她进宫就只是陪侍皇后而已，就和姑母陪着我一样，怎么还来给我们讲什么诗？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是一副木木的表情……姑母先前不是拿什么‘喜怒不形于色’来夸人吗？我看差不多就是她那个样子。真希望她可以早日出宫去，反正皇后也用不着她。”
邓宣月轻轻抚摸着邓含的脑袋，语气温柔：“怎么又说这个？姑母不是说了吗，她对我们构不成什么威胁的。”
永巷的那一面，让邓宣月断定方孟春并不精明，甚至有些愚钝。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否则怎么一上来就惹得贵嫔不快。
邓含撇撇嘴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嘛。”
她不喜欢压自己一头的皇后，也讨厌看不起外戚的宗室，对于名义上是辅佐皇后的宗室女，更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突然学什么诗文，明显就是冲着我来，让我在众人面前丢脸，就连官家也……”
邓宣月哄道：“主上的意思，听着就是了。若是表现得好一点，没准还能多赏你些东西。”
“可是那些方方正正的文字，我看了就头疼！不行，姑母，你也替我说一说嘛，好不好？”
邓宣月才是真的有点头疼，何苦违背圣意呢？
但她知道自己这个侄女的性子，硬要逼着她做什么，她肯定更不乐意。
于是只好答应：“好，姑母替你去说一说。但事先说好了，你自己可别再胡乱在皇上面前说忤逆他的话了。”
“好吧……”
……
“北海公主请留步。”
方孟春怀里抱着书简，正准备回自己的住处，却被人喊住了。
“柳贵人有何事？”方孟春微笑道，“可是刚才我讲的有错处？”
柳智仁眉目温和：“哪里，是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公主。若是公主方便，不如到我殿中一叙，正好也顺路。”
方孟春同意了。
二人一路上聊了些今日课堂上提及的诗句，相谈甚欢，很快就到了柳贵人所居住的晖章殿。
“我这里没什么好招待公主的，不知公主茶汤可饮得惯吗？”
方孟春打趣道：“贵人的好意，我怎敢推辞？”
柳氏原本以为方孟春是个闷的，没想到她也会开玩笑，顿时觉得亲切，也笑着回道：“实在是我到北边来还没几年，以前的旧口味还没改掉。对了，现在这里也没别人，公主还是别喊我贵人了罢。不如喊我的名，智仁，可好？”
方孟春接过宫人端上的茶水，呷了一口，含笑道：“那智仁也喊我孟春便是。”
北人爱饮酪浆，南人喜品茗汁。
这时的茶和后世的味道还相差甚远，但却也使得方孟春体会到了久违的滋味。
从改变称呼开始，二人间气氛越发融洽，不得不说，这是方孟春进宫后经历的最愉快的一次对话。
若说邓贵嫔是灿烂的金，令人炫目，那柳贵人该是温润的玉，叫她舒心。
而和天真活泼的刘贵华相比，柳贵人更文静，亦有几分书卷气；若和端庄持重的张婕妤相比，则更为平易近人，在方孟春眼里也显得容易相处许多。
方孟春和柳智仁聊了些许多诗文上的见解，柳智仁大抵是真的十分愉快，好几次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我这边有几卷从家中带来的书，虽然数量不多，但孟春若是感兴趣，不如拿去看看。”
“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你以后随时都可以到我这来。”
方毅以前为了和人攀比，买了不少书籍充当门面，但现在几乎都已被抄没。方孟春如今也没闲钱买书，有人愿意借她看书，自然是再好不过。
但方孟春没法接受无由头的好意，她略微定了定心神，对柳智仁说：“平白看这许多书，总叫我心里不安。不知我有什么帮得上智仁的？”
柳智仁的笑容忽然一滞。
“有自然是有的……只是不知道孟春你方不方便。”
“尽管说就是。”
柳智仁沉思片刻，才问道：“不知你下次出宫，可否替我买几卷书，再带进宫里？钱自然是我出。”
方孟春没多想就回答：“这么简单，当然可以。”
这又不麻烦，而且她也能借来看。
而且现在市面上流行的书籍，有流芳百世的经典，也有会在未来散佚的古本。
从后世人的角度来看，不知道有多珍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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