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大紫金港校区图书馆，被称为“基础图书馆”的这栋庞大建筑，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沉静而肃穆。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天空的流云，阶梯上人流不息，却都自觉地保持着低声。
林晚星刷校园卡通过闸机，一股混合着旧书、灰尘和空调冷气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这气味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相比于食堂的喧闹和人声的嘈杂，这里的安静几乎带着某种神圣的意味，是她可以暂时躲避、舔舐伤口并积蓄力量的堡垒。
她直接上了三楼，那里是自然科学阅览区，也有大量的自习座位。她习惯性地走向一个靠窗但被书架半遮挡的角落位置。这里光线充足，又相对隐蔽，是她前几天“勘察”后选定的“据点”。
放下书包，拿出《C语言程序设计》和《思想品德修养与法律基础》的教材，以及那个边缘已经卷起的笔记本。下午先是两节C语言，然后是思修。她打算先预习C语言。
打开教材，复杂的术语和代码示例映入眼帘。指针、内存地址、数据类型……这些对于初学者来说颇具挑战性的概念，林晚星却学得很快。逻辑思维是她的强项，也是她对抗无序现实的有力武器。她沉浸在代码的世界里，指尖轻轻划过书页，嘴唇无声地念着关键概念，试图在脑海中构建起清晰的知识框架。
时间悄然流逝。阅览室里极其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极轻的键盘敲击声，以及空调系统低沉的运行声。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明亮的光斑，光斑随着时间缓慢移动。
预习完C语言的前两章内容，她合上书，轻轻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拿出思修教材，这类需要大量阅读和记忆的课程，她计划快速浏览一下章节梗概。
就在这时，阅览室入口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林晚星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心口猛地一跳。
江晴川正走进来。
他依旧是简单的白衬衫黑裤，肩上挎着一个看起来质感很好的深灰色帆布电脑包。他似乎对这里很熟悉，目光平静地扫过阅览区，然后径直朝着……她这个方向走来。
林晚星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低下头，几乎将脸埋进思修教材里，手指用力捏着书页边缘，指节泛白。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他来这里做什么？难道……这个位置其实是他常坐的？自己占了他的地方？
脚步声不疾不徐，越来越近。她能感觉到一个身影停在了她旁边的过道。她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然而，预想中的询问或示意并没有发生。那个身影只是在她斜对面的那张桌子前坐下了。中间隔着一个空位和一条过道。
她偷偷地、极慢地抬起一点视线，从书页上方望过去。
江晴川已经坐下，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书名似乎是关于算法方向的。他打开电脑，插上电源，戴上了一副非入耳式的无线耳机，然后便沉浸了进去。他的侧脸对着她的方向，线条清晰冷峻，眼神专注地盯着屏幕，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偶尔敲击几下，或者拿起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演算着什么。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或者说，即使注意到了，她也只是这阅览室里无数背景板中的一个，引不起他丝毫额外的关注。
林晚星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随之涌上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自嘲。果然，是自己想多了。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注意到角落里的她。
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思修书上，却发现自己很难再集中精神。眼角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对面。他专注的神情，他偶尔因为思考而微蹙的眉头，他握笔时骨节分明的手指……都像具有某种磁力，干扰着她的心绪。
她强迫自己盯着书上的文字，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空气里似乎弥漫开一股极淡的、清冽的气息，像是某种洗衣液混合着他身上独特的干净味道，若有若无地飘过来，让她心烦意乱。
为了摆脱这种状态，她决定做点更有挑战性的事情——解一道昨天高数课上留下的思考题。这道题比课堂例题更难，周教授说有兴趣的同学可以试试。
她拿出高数教材和草稿纸，深吸一口气，开始演算。
题目涉及到了极限的严格定义（ε-δ语言）和一个巧妙的放缩技巧。她尝试了几种思路，都在某个关键步骤卡住了。稿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演算过程，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眉头不自觉地紧紧皱起，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完全沉浸在了解题的困境中，暂时忘记了斜对面那个人的存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尝试了又否定，否定了又重来，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种熟悉的、遇到难题时的倔强和不服输涌了上来，让她跟这道题较上了劲。
就在她全神贯注，用笔尾无意识地轻敲着额头，盯着草稿纸上那一团混乱的公式苦苦思索时……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将一张折叠起来的便签纸，轻轻放在了她的草稿纸旁边。
林晚星猛地回过神，吓了一跳。
她愕然抬头。
江晴川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桌旁，身影高大，带来一小片阴影。他的表情依旧平淡，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张便签纸，然后便收回手，转身，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重新戴上了耳机，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个幻觉。
林晚星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起来，咚咚咚，声音大得她怀疑整个阅览室都能听见。她愣愣地看着旁边那张淡黄色的便签纸，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已经重新投入学习的江晴川，他侧脸平静，仿佛刚才那个举动只是随手扔了个垃圾。
她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张便签纸。纸质很好，触感细腻，带着极淡的、和他身上相似的清冽气息。她小心翼翼地展开。
上面是用黑色墨水笔写下的几行字。字迹瘦劲清峻，结构严谨，一如他本人。
便签纸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简洁的数学语言：
“考虑使用 Cauchy收敛准则。
关键步骤：对任意ε > 0，取 N = [1/ε] 1，则当 n, m > N 时，
|a_n - a_m| ≤ ... ≤ 1/n 1/m < ε.
思路：构造差值，利用三角不等式放缩。”
正是她卡住的那个关键思路！而且他指出的方法，比她之前尝试的任何一种都更简洁、更优雅！
林晚星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纸上的公式和提示，又抬头看向那个始作俑者。他……他看到了她在解题？还看出了她的困境？甚至……好心给了她提示？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困惑、羞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雀跃的情绪，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冲得她头脑发晕。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比刚才更烫。
他为什么要帮她？是出于学霸对陷入困境同学的怜悯？还是仅仅因为他看不下去了？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那个论坛的帖子……他会不会也看到了？
各种念头纷乱地闪过。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题目和那张便签纸上。按照他提示的思路，她重新演算。果然，之前阻塞的地方豁然开朗，证明过程流畅地进行了下去。不到五分钟，她就完整地解出了这道难题。
一种豁然开朗的智力上的愉悦感油然而生，但更强烈的，是那种被“看见”和被“帮助”所带来的复杂悸动。
她再次看向斜对面。江晴川依然沉浸在他的算法世界里，侧脸在屏幕光线下显得专注而冷漠，与刚才递来纸条的那个举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轻轻地将那张便签纸抚平，小心翼翼地夹进了自己的高数教材里。动作轻得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然后，她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去上C语言课。心脏依旧跳得很快，手心里因为紧张而有些汗湿。
起身，背上书包。经过他身边时，她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嘴唇动了动，想说声“谢谢”，但声音卡在喉咙里，最终没有发出任何音节。他似乎也没有察觉，或者根本不在意。
她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阅览室。
走到图书馆外，午后的阳光热烈而真实地照在身上，她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一些。但那张便签纸上清峻的字迹，和他刚才突然出现又沉默离开的身影，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这一次，不再是遥远的一瞥，而是真实的、无声的交集。
星辰，似乎……并非完全遥不可及。它投下了一缕微光，虽然清冷，却真切地照亮了她解题时的那片迷雾。
【林晚星的日记】 2018年9月17日，下午，晴
在图书馆。遇到他。
他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了解题思路。
他怎么会知道我不会？他看到了？
字很好看。像他的人。
解出来了。用他的方法。
谢谢。没有说出口。
他为什么帮我？
不要多想。林晚星，不要多想。
可能只是……顺手。
但心跳很快。很久。
像做错了事。
笔尖在“像做错了事”几个字上停顿，墨迹晕开一小点。她合上日记本，将它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要按住那颗不听使唤、狂跳不止的心。
下午的C语言课，老师讲了什么，她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图书馆里那片安静的阳光，那只突然出现的手，和那张写着数学公式的、带着清冽气息的便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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