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海是一名兼职代驾,入行一年见多了烂醉如泥的客户,却是头回接到酒精量为零的订单。还是个女人,二十几岁,绝不会超过二十五。
天已经暗了,渐渐显出墨蓝。街侧车位寥寥几部汽车,他远远投眼由他泊入的白色法拉利。方才,他亲眼目睹女人带着一个男生坐进车里。离得远,昏色不明,他没看清长相。然他知道对方是这所大学的学生,并且绝不是女人的弟弟或其他亲属。想及女人特别青春的装束,他在心底替她做着遮掩又兀自揭露。
一个面容姣好的女生骑单车从街角来,自行车毂碾过他投在地下的影子。
他后退几步,将身体隐匿进路荫深处。街灯昏朦,光亮不足以驱散周遭的晦暗。法拉利的挡风玻璃甘心为内中男女做着放风的眼目,于夜幕中,静静警视他的窥探。
唐海缩回目光。女人以金钱利诱他等候三十分钟,车外已挥霍一半,余下能做成什么?好奇心驱使大脑进行百无聊赖的狂想。他看见车窗暗处有一星橙红色的光亮,倏明忽灭,一团烟雾隐约由下自上的缭绕。
女人在抽烟。她的手上多了一支点燃的香烟。唐海不懂女士香烟,抽烟的女人倒见过许多,在他看来,无一人可攀得上女人的优雅。
自行车不快不慢地骑行,经过法拉利时,座上女孩转动头颅投去打量。
唐海不由猜测着副驾男学生的动静。
陈靖生正在观看一段录像。
屏幕亮度使他眉目间的冷刻无处匿形。根据录像区域,摄像头应被安装在床首侧方的某个位置,且由于实施人的精准预测,整个录像过程男人面部被完美截取,其身下的女人成了这场无爱性|欲的侥逃者。
无需佐证其他,画面中的男人是他。触目一眼他即了然。正因如此,与之适配的声源被他首先扼绝。
宁薇轻轻吐着烟雾,车和人无声地从眼前掠过。估算着视频的播放,她回身将半根余烟捻灭。
录像已然静止,画面定格住一张毫无**的脸孔。陈靖生良久缄默,淡淡凝视录像中的男人,像在透过画面打量,又似等她袒露意图。
她的意图,她的意图从一开始便是明面上的**——让这个男人识她、恼她、憎她的**。她想和他玩一玩。上床,不过是这玩里的一点小花样。
“你就这么想和我上床。”屏幕静灭,男人情绪不明。
宁薇升起车窗,车内变得密幽:“陈靖生,你总把事情想复杂。我永远不会把你当成某种鸟雀圈养,相反大部分时间里,乐意给你自由。我需要时,招招手,你就乖乖地飞回来。上床或是不上床,一场金钱或是需求的交易。明天、下一秒,我随时可能失去兴趣。”
“这份录像也仅用于一次的要挟,之后我会处理掉,不会留有任何痕迹。”
陈靖生唇弧轻动。
宁薇怎不知那是讥嘲。“咔哒”,安全带开解。她半身倾去,从他掌中抽回手机,用一只手臂绕着他,注视男人微敛的眸眼。
“陈靖生,你怎么不乖一点?”
指腹蓄意游走,“如果酒店浴室里你不是只想和我洗澡,这份录像不会存在,至少你不会知晓它曾存在过。可惜,你宁可在一个女人心中留下不太美妙的记忆,也不肯用你的下半身思考思考。”
一股力道拂开她,嫌恶的意味。
宁薇毫不在意,反箍他腕,表带一般紧紧扣着他:“颜奶奶,毕竟她老人家是陈靖生的奶奶。拿捏她,对你,总是有些用处的吧?你说老人家要是看到自己刚上大学的孙子竟不学好,成了颜色视频里的男主人公,会不会气出病来?或者,这段录像被你学校同学知道了,一传十,十传百,更多人都从手机里认识了陈靖生……”
“我很好奇,时长和名声,你会更在意哪一个?”
陈靖生嗓音低沉,语调缓慢:“你试试。”
“威胁我?”宁薇惩罚似抠他手腕,佯叹着靠回椅背,“你今晚有些不同。我该对你的哪一面感兴趣才好?”
陈靖生冷脸打开车门,一样物件从主驾扔来,颇有重量砸上他。紧跟着,一道温凉语音:
“你晒黑了。”
“在我对你失去兴趣之前,最好用一用它。”其实宁薇更喜男人肤色深沉,这样说,无非是故意拿“白脸”与他作对。
“嘭”——
法拉利车门爆发沉闷摔响!枝杈几片绿叶骇得往下掉。唐海头顶一片薄叶,走出树荫。
这么大气性?
看来是条件没谈拢。遥望前方挺拔不屈的脊梁,唐海既为他叫好,又为他惋惜。
女人迟迟不出驾驶位。唐海不由揣摩对方心情,以女人的条件何愁男人?就是大学生,也不全是硬骨头。再说,那男学生还能好看得天上有地下无?男女之间就没有非谁不可的事。
本着服务精神,唐海礼貌待命于车头。三秒后,副驾车窗降下,客户未探首未言语。唐海到底积累下经验,当即颔首小跑至驾驶位。
车内几乎没什么烟味,也没有男学生的气息,只嗅到几丝似有若无的薄荷香,还有些巧克力味?
唐海目不斜视,方要启动车子,副驾客户递来一样东西。他低头去看,一眼认出黑色手袋上的品牌标志。客户说里面是一套男士护肤用品,送给他,随他自用或是送人。
车里昏,唐海眼不昏。他平时只早晚用一用洁面,最多拍几下爽肤水,舍不得也没想过要正儿八经买一套。男人糙就糙些。就是买,万不会考虑眼前这牌子。日子不过了么?太奢侈。
唐海不好意思,忙推说不用不能收。他心知眼前这一套护肤品原是要送给那个男学生的,人家不要,才轮到他拥有的机会。
客户不与他来回,直接把东西推给他,只差道一句“你不要便替我扔了”。看着副驾女人阖目养神,唐海不再废话,顺手收下。发动引擎时,他听见自己突兀冒犯一句:“弟弟怎么不要您送的东西?”
话一出口,他即后了悔。今晚把一切当热闹看了,看得忘了身份,急嘴就要道歉,谁知女人半分不怒,听言反笑意与他轻叹:
“弟弟是个暴脾气。”
-
紫园地铁站,因紧邻地标建筑紫园大厦得名。陈靖生搭乘出站扶梯,出站口与早出暮归的人潮或顺或逆分而没入城市支道。
茶北路是一条餐饮林立的烟火街,烟气缭绕中擦肩穿行,左转,一段上坡路段后进入一条静寂的柏油马路。马路两侧便道你明我暗,树冠遮藏身体,路灯却把影子斜斜拉出,做那追踪的夜尾。
转越人行道,立青路有新的地铁站挖土动工,夜色中大型器械轰隆。沿路直行,两排灰墙住宅分矗身体两侧,临街一层用作冷冻货库,鸡鸭鹅禽的腥潮长年渗透地气。
踩过禽毛浮羽的路牙,陈靖生投身右侧一栋。五层建筑睁张着无数明眸暗眼,老旧电梯显出难以负重的千疮。走上楼梯,水泥阶面各处剥脱,声控灯不灵敏,全靠每层楼道扩散出的光亮。
五楼。一米宽的楼道零星开了几孔灶火的油窗,热炒的烟气混合着窜入鼻腔。往尽头走,门窗多为紧闭,或悄无声息空置,或等候房主插入锁钥。
最末的一扇,陈靖生盯着深蓝门体上的维修广告看了三秒。八点四十五,门由内打开。
九点,陈靖生离开。隔壁房门咣当关阖,窗隙透出光亮。走道油烟散入空气,一家厨灶炖着肉食,咕噜咕噜冒出热气。戴眼镜的已婚男士挎着黑色肩包迎面而来,擦肩后回以一瞬打量。
楼道电梯姗姗开启,一个年轻男人从内迈出。左手满载而拎,鸭货凉杂的食袋旁一个黑色品牌礼袋走动间发出窸窣的摩擦。心情爽快的年轻人毫不在意拾阶而下的鸭舌帽男人。他脚步轻快地走至尽头,不用钥匙,抬手拍出门响。
很快,房门由内打开。
“生哥,你回来啦。”
张春雷揉了揉“睡”眼,对着门外的晚归室友发出梦呓一般的咕哝。
有捣怪的夜猫同学恰巧经过,见状捏起腔势抢回一句:“嗯嗯呐。媳妇,我回来了。”
张春雷转刻“醒”神,挤出去冲人背影来了句“孙子”。随后扭头,仰着一双迷茫大眼:“生哥,强迫什么?”
陈靖生看他一眼,走进寝室:“什么?”
“就今天校门口的姐姐啊!”
张春雷趿拉着拖鞋,追人到桌前又不死心跟至浴室盥洗台:“她不是说她强迫你,到底强迫你什么啊?”
强迫你和她谈恋爱?他脑瓜里只想得出这个。因为生哥今天的表情就特像一个被强扭的瓜。可真要是强扭,还能为了对方放了舍友鸽子?虽有微信告知;还能翘了学校晚训?虽然也不是没翘过。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瓜、甜啊。
“生哥,”他扒着浴室门框可怜哀兮,“求你!你快告诉我!姐姐那么好看,你得让我死心。不然今儿晚上我恐难以入眠。”
谢姜贞戴着耳机坐在桌前看科普纪录片,闻言悄悄把音量调低。他不是八卦,纯是好奇生哥这样的冷性情会被看似温柔的姐姐强迫着做什么?真待竖起耳朵,又觉暗地偷听不太礼貌且事关他人**,谢姜贞想了想,默默恢复着正常音量……
“强迫我和她一起杀人。”
耳筒猝不及防挤入一道外音。谢姜贞手一呲溜,瞬时被炸了耳朵。他赶紧鼓着心把音量拉到最低,卸下耳机揉耳廓。
邻桌张春雷表情扭曲地呜唤。谢姜贞观他手捂重地,心下了然——嗯。他的蛋总是轻易磕碰。
“姜……”张春雷五官抽动,神情隐忍,“你听见没?”他扭一眼浴室光影,“刚生哥表情好让人害怕,就好像真的……”
最终是直击心灵的疼痛使他清醒,“我草!他哄我呢!我蠢了才信以为真。姐姐虽然瞧着冷了些,性情绝对是温柔的,妥妥人善心美的长相。别说人,猫狗都会得到姐姐的怜爱。”
谢姜贞看他一脑袋先被抚弄的模样,劝道:“二哥,睡前少听一些杀人迷案。”对脑子好。
“你咋知道我听?我没开外音啊!都被窝里偷偷听来着,生哥又是咋知道的?”
那是因为你半夜易惊易乍,谁翻个身起个夜,都要被你探出脑袋疑神疑鬼盯视一番。
唉!张春雷转而愁眉,上下同悲:“强扭的瓜也甜!怎么就没人来强扭我?二班的邵凯开学才几天?心肝上就有了宝贝。还是商院的。不过人邵凯面皮长得好,我心里平衡。孔东祥那孙子呢?连他都有影了,逢人就嘚瑟他的艺术生女朋友,你看刚才门口那欠揍劲儿,我看他指定是嘴上吹嘘。他和咱学校咱院里咱宿舍的众多帅哥们相比,那就是校草与草、云与泥巴的区别。艺术生妹妹哪怕减肥也不会喜欢吃他这种口味的草。”
春雷哀在椅上,仰面朝天,“我看就咱物院这失衡的男女比例,向内发展是不行了。姜姜你说,我往哪个方向拜才能拥有一个温柔的女朋友?”
谢姜贞想了想,认真给出尝试性建议:“要不试试后面?”
后面?张春雷朝他背后瞅,耷拉着眼皮摇头:“我的自尊允许我下跪,但我的良心不能苟同。”
次日中午放饭。张春雷斜见孙子孔东祥饭盆子没扒两口就喜匆匆颠出食堂。食不下咽的他气得在背后含怒恶骂!谁教这孙子大清早晨不做人心怀险恶算计他!硬生生让他瞎了眼看他拉得满是血屎的马桶。
呕——
恶心的他一连两餐,滴米咽不进。照军训以来他翻倍的食量算,相当于整整两天不食人间烟火。遭了大罪了!
饭后,张春雷瘫卧球场的阴暗角落,观看各路健儿大显身手蓬勃英发,哀叹自己动如脱兔的矫健身姿无了施展之地。眼珠子一斜就给他看见那害人不浅的孙子!
大白天他找鬼呢?
艺术女神不是向他发出了召唤,他不去仰拜在这里贼眉鼠脑钻什么眼?看中午嚼得两口虾仁子给他撑的。
张春雷远远仇视,不是为了下午的生存积蓄能量,他高低得跟过去看看。孙子!你听好了,他眼睛追着颠远的背影狠狠诅咒:祝你屁股里、屁股外的痔疮蹲着疼、立着疼、蹶着疼、走着疼!一天天只能夹腚做人。哼!做了手术也不好!
孔东祥对作下的孽浑然不觉,一心向女神所在地奔足。校门外,徐晚莱一面盼首,一面再三嘱咐身侧:“表哥,这件事你不许跟爸妈说,至少现在不能。你要说了,下回我再不和你说实话。”
“还下回?”徐晚莱表哥陆钦闻言蹙眉,“不是黄嘉告诉我,你打算瞒我多久?骑车撞人这么大的事你愣是一字不透。你来宁市上大学哥肩上可担着两方家长的嘱托,你倒独立,连我一道瞒。”
“哪里是撞呀!”徐晚莱认为他的用词过于严重,“是不小心蹭了一下。奶奶有些轻微骨折……”说着说着语气忽然不太理直了。
“不说了?”陆钦认为有必要让她引以为戒,“你既叫人奶奶,就该知道老人家的年纪不管是蹭还是撞都不是小事。这次是你运气好,没惹出大麻烦,今后行事稳重些,吃些教训。待会哥见了人必须向人家要个地址,周末我开车看望看望老人家,该我们负的责半分不能少。”
“不行。”
徐晚莱前头都是乖乖受训,一听表哥要当面见人立即脱口,“你今天不能见他。地址我来要。你答应我只是远远看看他我才带你来的。”
“我要不这样说你能带我来?说事归说事,不耽误你的儿女情长。”
“什么儿女情长呀?”徐晚莱余光看见传信人来,赶紧推搡他哥,“你快找个地方藏藏好。今天只允许你隔着距离看,要见面下回再说。快啦快啦,他要出来了。”
陆钦被推得没办法:“我躲哪儿去?”
“那边那边。”徐晚莱手指学校旁边的一家KFC,“我待会带他过去走走,你在里边隔着玻璃看。”
“……”
“哥怎么走了?”孔东祥气吁吁跑近,目光越过她落到离去的陆钦身上。
“表哥有事。”徐晚莱见他独自一人,目光探向校内,“陈靖生呢?”
“他打球呢。不打完队友不放他来。”
“刚吃完饭就打球?你跟他说我在校门口等他了吗?”
“说了呀!”孔东祥一脑门汗,“但他没怎么理我。不过你别急,你看这天阴的,指不定过会要下雨。到时他们打球打不成陈靖生自然就出来了。”
徐晚莱仰目天空隐隐聚起的雨云。
“要不我带你进去?你自己跟他说。省得在外面等。”
徐晚莱眉目一动,到底摇头拒绝了:“不用。你先进去吧。”
“你不等他了?”
徐敷衍点首。
“明天晚上我们学校有社团活动,你来不?我带你进去玩。”
“明天我学校也有事。来不了。谢谢你了孔东祥。我先走了。”
既进人家的店,哪能不点单。陆钦为自己点了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美式,找了个临窗座位,岂料落座没多久,表妹孤零零推门进店。
“要不要来一杯。”他向对面落座之人真心建议,“味道还不错,提神醒脑效果肯定很好。”
“表哥。”徐晚莱听出他的挖苦,“他有事暂时走不开。我发微信给他了,我们等等他。”
陆钦垂眸腕表,时间尚且宽余。
徐晚莱心情郁闷,扭头凝望窗外。路边驶停一辆白色法拉利,副驾车门打开,一个身材高挑的卷发女人跨出车来。一身黑,长裙款式简约却无一寸不显剪裁的妙处,柔和的肩线、纤窄的腰身……徐晚莱不由上下打量心叹人家定没有减重即胸臀缩水的苦恼。
开车的看不清楚,应该是一个男人。女人下车后侧身轻叩车窗,汽车即应声驶离。
一柄黑色长伞撑开,女人扣着钻戒的手握着木质伞柄,那一点精致微芒仿若伞幕上坠落的星辰。欣赏之余,徐晚莱不免觉出怪异,黑伞黑衣,画面美则美,然因女人穿着的沉重,肃穆得简直像葬礼的吊唁者。
看见女人撑伞,徐晚莱才意识到窗外正在下雨的天。
掌中突兀震感,徐晚莱惊乍后才反应是自己手机在震动。
陈靖生的电话。
她转刻回神,眉开接听:“陈靖生?我还没走。下雨了我在快餐店避雨。你在学校门口?你不用过来!”徐晚莱立时起身,察觉周遭投来的目光,她几分窘地压低声音,“我现在出来了。”
离开座位时不忘眼神提醒陆钦,“我马上到,你稍微等等我。”
挂断电话,徐晚莱不顾雨线不顾仪态以最快速度冲向校门,其间险些与匆匆疾驰的电动车大叔相撞。她避开身忙忙道歉,抬眼看见陈靖生等在前方,缓下步态,她正欲开口,始料不及的,有人抢她一步,是女人的声音——
“陈靖生。”
是方才的黑衣女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