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墨蓝色的天幕上,几点疏星冷冷地亮起。
官道上,血腥气混着尘土味,在渐凉的夜风中弥漫,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玄甲军的士兵们沉默而高效地清理着战场。
火把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们肃穆的脸庞和染血的铠甲。
山匪的尸体被草席裹起,堆在一旁;遇难商旅的遗体被小心收敛,安置在临时拼凑的担架上,盖上了能找到的干净布匹;重伤者已被先行送回城中医治;轻伤者蜷缩在火堆旁,惊魂未定地接受着简单的包扎,低声啜泣着。
楚行之勒马立于战场边缘,像一尊冰冷的玄铁雕像。
他的目光,穿透摇曳的火光和忙碌的身影,死死锁在官道旁那片幽暗的密林入口——那里,是姜九歌决绝离去的地方,只留下几片被踏乱的枯草,证明她曾在此驻足。
那道青色的身影,带着滔天的恨意和孤狼般的倔强,消失在黑暗中的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她最后那番控诉,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楚行之的心。
父亲楚怀山那讳莫如深、凝重忧虑的眼神,皇帝在紫宸殿那看似嘉奖实则字字敲打的言语,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带着刺骨的寒意指向同一个方向——那桩被尘封、被掩盖的赤焰军旧案。
难道……楚家当年,真的参与了构陷?甚至……手上沾了无辜者的血?
那个女子眼中的恨意,是如此真实,如此刻骨,绝非空穴来风!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和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楚行之的心。
他对家族的信念,第一次产生了如此剧烈的动摇。
“将军。”副将秦风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打断了楚行之翻涌的思绪。
楚行之缓缓收回望向密林的视线,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冷硬,唯有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平息的波澜。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伤亡如何?百姓安置得怎样?”
秦风肃然回禀:“回将军,此战毙山匪七人,生擒五人,已全部捆缚押下,待回营严审。商旅方面……当场遇难三人,皆系城南‘福瑞布庄’的掌柜和伙计。重伤两人已由快马紧急送回城内同济堂救治,性命应能保住。轻伤四人,已做初步包扎,情绪稍稳,正在那边火堆旁歇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惊魂未定的幸存者,补充道,“那位抱着孩子的妇人受了惊吓,孩子无恙。还有一位老掌柜,姓周,是布庄的老账房,手臂被划伤,伤势较轻,精神尚可,一直念叨着要感谢那位救他们的青衣姑娘。”
“青衣姑娘……”楚行之低声重复,眼前再次闪过那抹倔强而染血的青色。
“是,”秦风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探询,“那位周老掌柜说,他年轻时曾在北境军中服过役,对林啸天将军极为敬仰。混乱中,他看到那位青衣姑娘在躲避山匪刀锋时,怀里似乎掉出了一件东西,又飞快地捡了回去。虽然只是一瞥,但他觉得……那很像一块旧玉佩,用红绳系着,只有半块。而且玉佩的样式……他依稀记得,很像当年赤焰军中高级将领随身佩戴的信物,上面似乎……刻着火焰飞鸟的图案?”
火焰飞鸟?!
楚行之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
玉佩!半块!火焰飞鸟图案!
昨夜在王崇焕书房外,那个神秘女刺客逃离时,他从地上捡到的黑色金属碎片。
那奇特的材质,那边缘模糊却隐约可辨的、如同火焰升腾又似鸟羽舒展的扭曲纹路。
碎片……玉佩……火焰飞鸟!
难道那黑色碎片,就是来自这样一块玉佩?而这块玉佩,属于赤焰军高级将领?是某种身份或权力的象征?
线索!一个极其模糊却又至关重要的线索,在姜九歌决绝离去后,意外地、以一种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浮出了水面。
这线索不仅指向了她的身份——她极可能就是赤焰军旧部的后人,甚至可能持有重要的信物。
更直接指向了那桩扑朔迷离、讳莫如深的赤焰军旧案本身。
楚行之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胸口甲胄的内衬上,那里贴身放着那块冰冷的黑色碎片。
它的边缘仿佛在此刻变得滚烫起来。
“带我去见见那位周掌柜。”楚行之的声音依旧沉稳,但秦风却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是!”秦风立刻引路。
周老掌柜是个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人,手臂上缠着渗血的布条,正坐在火堆旁,低声安慰着还在啜泣的妇人。
看到楚行之走来,他连忙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
“老丈不必多礼,坐着说话。”楚行之抬手虚按,声音尽量放得平和,“听秦副将说,老丈认得那位青衣姑娘掉出的玉佩?”
周老掌柜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和感激交织的光芒:“回将军,老朽不敢说认得真切,当时场面太乱,只是惊鸿一瞥。但……但那玉佩的样式,老朽在军中时确实见过类似的。当年赤焰军林啸天将军麾下的几位心腹副将,似乎都佩戴着一块刻有火焰飞鸟图案的玉佩,据说是身份象征,也是调兵的信物之一。那位姑娘掉出的,虽然只有半块,但形状和隐约看到的纹路……真的很像!老朽绝不会看错!”他语气肯定,带着一种老兵特有的执拗。
“半块……火焰飞鸟……”楚行之沉吟着,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加深重。那女子持有赤焰军将领的信物,却对楚家恨之入骨,口口声声楚家是构陷赤焰军的元凶之一……这其中的关联,令人心惊。
“老丈可知,那玉佩……有何特殊含义?或者,持此玉佩者,意味着什么?”楚行之试探着问。
周老掌柜摇摇头:“这……老朽当年只是个小卒,接触不到高层。只知那是身份信物,具体代表什么,就不清楚了。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当年赤焰军出事前,好像……好像听人私下议论过,说林将军将一块非常重要的令牌,托付给了最信任的副将保管,那令牌关乎重大。不知……是不是与这玉佩有关?唉,都是些陈年旧事,捕风捉影,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令牌?非常重要的令牌?
楚行之心中一动。这似乎又与姜九歌在醉仙楼偷听到的关于“赤霄令”的信息隐隐吻合。
“多谢老丈告知。”楚行之没有再多问,示意秦风好生照顾这些幸存者,并安排士兵护送他们回城。
他独自走到一旁,远离了火光和人群,任由清冷的月光洒在身上。夜风带着寒意,吹动他的发梢和衣袍。
密林深处,一片死寂。早已没有那抹青色的身影。
但楚行之的心绪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再也无法平静。
姜九歌那充满恨意和鄙夷的眼神,她搏杀山匪时的矫健身姿和不顾自身保护弱者的侠义,她可能持有的半块赤焰军玉佩,周老掌柜含糊其辞的“重要令牌”……还有他怀中那块冰冷的、带着火焰飞鸟纹路的黑色碎片……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矛盾,都指向了那个谜一样的女子,也指向了楚家极力掩盖的过去。
他第一次对一个“敌人”,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好奇。这好奇,甚至压过了被指控、被仇视的愤怒和本能的反感。
他想知道真相。
想知道赤焰军旧案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知道楚家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更想知道……那个叫姜九歌的女子,她的父母,她的仇恨,她身上背负的一切。
这种探究的**,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他预想的要深,要广。
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情愫,在这清冷的月光下,悄然滋生。
无关风月,更像是对一个背负着沉重秘密、行走在刀锋上的同类的……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
月华如水,流淌在血迹斑驳的官道上,也流淌在楚行之冷峻却心绪翻涌的脸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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