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风比城里硬，也冷得多。
路两旁的槐树叶子掉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像鬼爪子一样伸向铅灰色的天空。
枯草败叶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尘土，扑在人脸上，带着一股子萧索的霉味。
姜九歌紧了紧身上半旧的夹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一条快被荒草埋没的土路上。
按照师父临终前给的模糊地址和这两天在京城外围打探到的零星消息，那位父母生前的至交好友，“铁面判官”崔正清，应该就隐居在前头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
村子很小，拢共也就十几户人家，大多是土坯房，低矮破旧。
正是晌午，却没什么人声，只有几条瘦骨嶙峋的土狗在村口溜达，警惕地冲姜九歌这个生人龇着牙低吠。
她没理会，目光扫过那些紧闭的门户，最后落在村尾最偏僻处的一处小院。
院墙是用碎石块和泥巴胡乱垒起来的，塌了小半。
院门是两扇腐朽发黑的木门，歪斜地挂着，门环锈迹斑斑，风一吹就吱呀作响。门楣上挂着一块歪歪扭扭、字迹模糊的木牌，勉强能认出个“崔”字。
就是这儿了。
姜九歌的心跳快了几分。十年了，这是她离父母当年真相最近的一次。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上前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村子里格外清晰，甚至有点瘆人。门环上的锈屑簌簌落下。
里面毫无动静。
姜九歌等了一会儿，又加重力道敲了几下。
“笃！笃！笃！”
还是死寂一片。只有风穿过破门缝隙的呜咽声。
不对劲。
姜九歌眉头一拧。
师父说过崔正清虽然退隐，但身体尚可。这大白天的，就算不在家，邻居也该有点动静。可这村子，静得像座坟。
她不再犹豫，后退两步，左右看看无人，脚下一点，身体轻飘飘地翻过了那塌了半边的矮墙，悄无声息地落在院子里。
小院更破败。几垄菜地荒芜着，长满了杂草。正对着的堂屋门虚掩着，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
姜九歌屏住呼吸，放轻脚步，靠近堂屋。她没立刻推门，而是侧身贴在门边，凝神倾听。
里面传来一阵极其压抑、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纸张被翻动的窸窣声。
有人！
她不再迟疑，伸手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
一股浓重的药味混合着灰尘和陈旧家具的味道扑面而来。
光线昏暗，堂屋里陈设简陋，一张破桌子，两条长凳，角落里堆着些杂物。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布袍、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的老人，正背对着门口，蹲在一个火盆前，手里拿着一沓发黄的纸张，正颤抖着往火盆里丢。
火苗跳跃着，贪婪地吞噬着那些纸张，映照出老人枯瘦的侧脸和紧锁的眉头。
“崔……崔伯？”姜九歌试探着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老人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手里的纸张“哗啦”掉在地上。
他惊恐地回过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门口突然出现的姜九歌。
“谁？！你是谁？！”他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戒备和恐惧，下意识地用脚去踩灭掉在地上的纸张，又想把火盆往身后藏。
姜九歌看清了他的脸。
虽然苍老憔悴了许多，但那方正的下颌，紧抿的嘴唇，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当年“铁面判官”的刚毅轮廓。
“崔伯，是我，姜九歌。”姜九歌上前一步，让自己的脸暴露在从破窗透进来的光线里，“姜远山和林婉的女儿，姜九歌！”
“姜…姜远山？林婉？”崔正清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像是被雷劈中，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桌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响。他死死盯着姜九歌的脸，嘴唇哆嗦着，像是在辨认，又像是在回忆。
“你…你是小九？远山兄和婉妹的…女儿？”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像…真像婉妹年轻时的眉眼…可…可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师父…凌霄剑圣他…？”
“师父…前年冬天走了。”姜九歌眼眶也有些发酸，但强忍着，“是他临终前告诉我，来京城找您。他说…您可能知道当年的事。”
“凌霄兄…也走了？”崔正清老泪纵横，悲怆地摇着头，喃喃道，“都走了…都走了啊…”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变得无比急切和恐惧，一把抓住姜九歌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力气大得出奇。
“孩子！你不该来！你不该来京城啊！快走！趁现在还没人发现，赶紧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他语无伦次，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眼神慌乱地瞟向门外，仿佛黑暗中随时会扑出噬人的猛兽。
“崔伯！”姜九歌反手握住老人冰凉颤抖的手，眼神坚定如铁，“我父母死得不明不白！家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这十年，我活着就是为了找出凶手！您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害了他们？！”
崔正清看着姜九歌眼中那酷似她父亲当年的执拗和仇恨，浑身一颤，抓着她的手无力地松开，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干了力气，颓然跌坐在旁边的长凳上，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冤孽…冤孽啊…”他哭了半晌，才抬起布满泪痕和深刻皱纹的脸，眼神绝望而悲凉。
“孩子，不是崔伯不告诉你…是…是这水太深了！深得能淹死人啊！”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当年…你爹娘来找我，就是因为查到了些不该查的东西！关于…关于赤焰军那桩旧案！”
赤焰军！
姜九歌的心猛地一沉，果然！
“他们查到了什么？”她追问，声音发紧。
崔正清警惕地看了看门窗，凑近姜九歌，用几乎耳语般的声音急促地说道：“那天…是戌时三刻。我记得清清楚楚！你爹神色匆匆地来找我，说他们可能找到了当年构陷林啸天将军的关键伪证去向！还有…还有那批被贪墨的军饷和军械的线索！牵扯到…牵扯到朝中几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其中…其中一个关键的信物，就是一枚特制的‘梅花镖’，上面刻着一个‘影’字！那是…那是某个见不得光的秘密组织成员的身份标记！你爹说，他们顺藤摸瓜，发现那批东西最后的去向…指向了京城里一位…一位极有权势的贵人！位高权重，与军方关系极深！”
崔正清的声音充满了恐惧：“我当时就吓坏了！劝他们收手！这根本不是我们能碰的！会招来杀身之祸！可你爹…你爹那个倔脾气，他说林将军待他们恩重如山，赤焰军数万兄弟不能白死！他和你娘手里…似乎还有半块很重要的玉佩，是什么信物…他们想拿着这个，去跟掌握关键证据的人接头，把证据捅出来！”
“玉佩？半块？”姜九歌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摸向自己怀里贴身藏着的那半块温润的火焰飞鸟玉佩。
“对！就是那玉佩！”崔正清看到了姜九歌的动作，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就是那天晚上！他们离开我家没多久…也就一个时辰！城西…你们家那片就…就起了冲天大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我…我听到消息，疯了一样跑过去…晚了！全晚了！房子烧得只剩架子…你爹娘…连尸骨都…”
老人泣不成声，枯瘦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后来…我偷偷打听，有街坊说，起火前，看到几个穿着黑色劲装、行动鬼祟的人影在你们家附近晃悠！其中一个…在火光里一闪而过，他…他腰间的皮囊上，好像就挂着一枚…一枚铁铸的梅花！”
梅花镖，影字标记，黑色劲装……
姜九歌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眼中血丝弥漫。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破胸膛。
“崔伯！那个‘贵人’是谁？那个秘密组织叫什么？！”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
崔正清却猛地摇头，脸上是极度的恐惧，他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木柜前，哆哆嗦嗦地打开柜门，在里面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油布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
“孩子…名字…我不能说！真的不能说！说了…我们俩都活不过今晚！”他把那个油布包塞进姜九歌手里，枯瘦的手冰冷刺骨，带着临终托付般的决绝，“拿着！这是你爹娘当年留在我这里的…另外半块玉佩！他们说…若是他们出了事…这玉佩…或许…或许能指向那关键证据的所在…或者…引出知道真相的人…我…我藏了十年…今天…物归原主…”
姜九歌颤抖着打开油布包。
里面赫然是半块温润的白玉。
玉质和她怀里的那块一模一样！形状也正好能拼合！拼合处，那火焰中展翅的飞鸟图案，将变得完整！
“拿着它！快走！”崔正清猛地将姜九歌往门外推，老脸上是决绝的悲怆，“离开京城！永远别再回来！那些人…那些人不会放过知道这些事的人的！我…我怕是也…”
话音未落，院外远处，突然传来几声凄厉的野狗狂吠。
紧接着，是杂乱的、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金属摩擦的轻微声响。
崔正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中是彻底的绝望。
“来了…他们来了…快走！从后窗走！”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姜九歌狠狠推向堂屋的后窗，自己则猛地转身，抄起门边一根顶门的木棍，眼神决绝地挡在了堂屋门口，像一尊守护着最后秘密的枯瘦石像。
“崔伯！”姜九歌目眦欲裂。
“走啊——！”老人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声，带着血泪的悲鸣，在破败的小院里回荡。
院门外，火光已然亮起。
沉重的砸门声轰然响起。
“砰！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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