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金砖地面光可鉴人,映着殿外惨白的天光。
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只有御座旁鎏金仙鹤香炉里飘出的袅袅青烟,无声地扭曲着。
楚行之站在武将班列靠前的位置,一身崭新的镇北将军朝服,玄黑底色衬着暗红滚边,腰束玉带。
他身姿挺拔如松柏,面容沉静,目光平视前方御阶,只有按在玉带銙上、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泄露着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崔正清死了。
就在他拿到关键玉佩线索后,这京城,果然有双看不见的巨手,在疯狂抹除一切。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大太监曹德海尖细的嗓音划破沉寂。
“臣,有本奏!”一个清癯沉稳的声音响起。文官班列最前方,丞相柳文渊手持玉笏,缓步出列。
他深紫色的仙鹤补服一丝不苟,三缕长须垂于胸前,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谦和、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然而,那笑容落在楚行之眼中,却比塞外的坚冰更冷。
“柳爱卿,所奏何事?”御座之上,皇帝夏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眼神浑浊地扫下来。
柳文渊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陛下,镇北将军楚行之,率玄甲军于落雁关大破北狄,阵斩敌酋呼延灼,扬我国威,功勋卓著,陛下厚加封赏,实乃圣明之举,臣等无不感佩。”他先扬后抑,话锋陡然一转,“然,北狄虽遭重创,其狼子野心未死。北境防务,关乎社稷安危,万不可因一时大捷而松懈。臣闻,楚将军凯旋后,玄甲军主力仍驻守落雁关,统兵之权,依旧系于楚氏一门之手。”
他微微一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楚行之,笑容依旧温和,话语却字字如刀:“楚老侯爷坐镇北境中枢,总督四镇兵马。今楚将军又掌玄甲精锐,父子二人,同掌北境数十万雄兵,兵甲之利,冠绝诸边。此诚然乃陛下信重,楚家忠勇之体现。然,古语有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兵权过重,久悬于一门,恐非社稷之福。臣并非疑楚家忠义,实乃为江山永固计,不得不言!臣恳请陛下,为北境防务长远计,或可另择贤能,分掌部分兵权,以安天下之心,亦可让楚将军父子稍卸重担,共享天伦。”
话音落下,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柳文渊这番话,看似忧国忧民,为社稷长远考虑,实则字字诛心,句句都在暗指楚家父子拥兵自重,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担忧或幸灾乐祸,齐刷刷聚焦在楚行之挺拔的背影上。
“父皇!”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二皇子夏明瑞身着杏黄蟒袍,从皇子队列中迈步而出,对着御座恭敬行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和公允之色。
“丞相大人所言,拳拳为国之心,儿臣深表赞同。”二皇子开口,先肯定了柳文渊,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带着真诚看向楚行之,“楚将军少年英雄,为国征战,立下不世之功,实乃我大夏之栋梁。楚老侯爷更是国之柱石,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丞相大人之忧,想必也是出于防微杜渐的考量,并非对楚家有所疑虑。”
他这番话说得漂亮,既捧了楚家,又给柳文渊的攻讦披上了一层“防微杜渐”的合理外衣,将自己置于一个看似公允的调停位置。
然而,楚行之却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热切和算计。这二皇子,是在煽风点火。
他看似调和,实则是在柳文渊点燃的火堆上,不动声色地又浇了一勺油,他要的,就是皇帝对楚家的猜忌更深一层。
“兵者,国之重器,不可不慎。”二皇子语气恳切,继续道,“楚将军勇冠三军,乃当世良将。然,正如丞相所言,北境防务关系重大,非一人一地之事。儿臣以为,或可效仿古制,于北境增设一两位副帅,佐助楚老侯爷处理军务,既可分担压力,集思广益,亦可彰显陛下平衡之道,安朝野上下之心。此乃儿臣浅见,还请父皇与诸位大臣斟酌。”他最后又把球巧妙地踢回给了皇帝和朝臣,自己则退后半步,一副谦逊为国、不偏不倚的姿态。
增设副帅,分楚怀山之权。
二皇子这看似温和的建议,比柳文渊的暗指更加致命。
这等于直接要在楚家经营多年的北境军权版图上,生生切下一块。
大殿里的气氛更加凝重。柳文渊派系的官员眼神交汇,蠢蠢欲动。
一些中立的大臣也面露沉思。楚怀山站在勋贵班列中,面色沉凝如水,眼神锐利如鹰,扫过柳文渊和二皇子,最终落在御座之上,静待皇帝的反应。
皇帝夏弘靠在宽大的龙椅上,半阖着眼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鎏金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完全猜不透这位日渐衰老的帝王此刻心中所想。那浑浊的目光在柳文渊、二皇子以及楚行之身上缓缓扫过,最终停在楚行之身上。
“楚爱卿,”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拖长的沙哑,“柳相与皇儿所言,你……有何看法?”这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却重逾千钧,瞬间将整个朝堂的压力,全部压在了楚行之一人肩头。
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紧紧锁住楚行之。
楚行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腾的怒火与昨夜血案带来的彻骨寒意,向前稳稳踏出一步,抱拳躬身,动作沉稳有力,声音清晰洪亮,带着边关磨砺出的金石之音:
“臣,楚行之,谢陛下垂询!”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迎向御座上那双浑浊却深不可测的眼睛,也扫过柳文渊和二皇子。
“丞相大人忧国忧民,二殿下思虑深远,所言皆是为我大夏江山社稷计,臣,深以为然!”他先肯定了对方的出发点,堵住对方借题发挥的口实。这一手以退为进,让柳文渊和二皇子眼中都掠过一丝意外。
“北狄新败,呼延灼授首,确令其胆寒。然,正如丞相大人所言,北狄狼子野心未死,其王庭主力未损,败退鹰愁涧,乃据险而守,伺机反扑之态昭然!落雁关一战,玄甲军虽胜,亦是惨胜!阵亡七百三十六名将士之英魂未远,三百八十二名重伤袍泽尚在生死线上挣扎!箭矢十去七八,滚木擂石耗尽,伤药告罄!此乃臣奏报中,字字泣血之实情!”
楚行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悲怆与力量,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心头。
他刻意点出玄甲军的惨重损失和物资匮乏,将“拥兵自重”的暗指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一支损失惨重、补给困难的军队,如何拥兵自重?
“值此北狄虎视眈眈、边军亟待休整补充、关防百废待兴之际,”楚行之话锋一转,目光如炬,直指核心,“骤然拆分兵权,更换将领,臣恐非上策!兵不识将,将不知兵,军令不畅,此乃兵家大忌!北狄蛮子,最擅窥伺时机!若闻我朝中因猜忌而自乱阵脚,必引兵来犯!届时,新帅未稳,士卒疲敝,军械匮乏,落雁关危矣!北境危矣!臣,绝非危言耸听!”
他环视殿中群臣,声音铿锵:“至于‘兵权过重,久悬一门’之忧,臣斗胆请问陛下,请问诸位大人!自太祖立国以来,我楚家世代镇守北疆,满门忠烈,血染黄沙者不知凡几!可曾有过半分不臣之心?可曾有过一丝一毫负于陛下,负于大夏?!”
楚行之猛地单膝跪地,抱拳向御座,声音带着沙哑的忠诚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愤:“陛下!臣父子之心,天地可鉴!北境数十万将士之心,天地可鉴!玄甲军每一名阵亡将士的英灵,天地可鉴!我楚家所求,唯有北境安宁,国门永固!若陛下与朝堂诸公,认为臣父子手握兵权,已招致非议,有碍社稷……臣,楚行之,愿即刻交还镇北将军印信与兵部侍郎之衔!只求以一白身,重返落雁关,为一戍边小卒!与玄甲军残存的袍泽,同守国门!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以我楚氏满门之血,证我楚家对大夏之赤胆忠心!”
字字如铁,掷地有声。
没有激烈的辩驳,没有愤怒的指责,只有血淋淋的战场实情,只有家族世代累积的忠诚,只有甘愿放弃一切荣华、只求戍守边关的决绝。
大殿之内,一片死寂。
连柳文渊脸上的温润笑容都僵硬了一瞬。二皇子夏明瑞眼中也闪过一丝错愕和阴沉。
他们没料到楚行之竟如此刚烈,以退为进,直接抛出了交还印信、自贬为卒的杀手锏。
这等于将了皇帝和所有质疑者一军,若真允了他,北境军心动荡,谁来守关?若因此导致边关失守,这滔天罪责,谁又担得起?
楚怀山站在勋贵班列中,看着儿子挺拔而决绝的背影,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眼中既有痛心,更有深沉的骄傲。
御座之上,皇帝夏弘敲打扶手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锐利得惊人,死死盯着跪在阶下的楚行之,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时间仿佛凝固了。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良久,皇帝那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打破了这令人心悸的沉默,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楚爱卿……言重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柳文渊和二皇子,最终落回楚行之身上,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楚家世代忠良,朕,从未疑心。玄甲军之功,将士之血,朕,亦铭感五内。北境防务,关乎国本,非儿戏之事。楚老侯爷坐镇中枢,统揽全局,楚将军统御玄甲,拱卫雄关,此乃国之干城,不可轻动。”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暧昧不明的态度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至于柳相与皇儿所虑……亦非全无道理。防微杜渐,未雨绸缪,乃老成谋国之言。增设副帅一事……容后再议。当务之急,是速速补齐落雁关军械粮秣,抚恤伤亡将士,稳固边防。兵部、户部,需即刻筹措,不得延误!”
皇帝轻飘飘地将增设副帅这个最敏感的问题暂时搁置,肯定了楚家的忠诚和地位,却又没有完全否定柳文渊和二皇子的“忧虑”,留下了一个充满变数的“容后再议”。
同时,他将焦点转移到了后勤补给上,看似解决了楚行之提出的燃眉之急。
“楚爱卿,”皇帝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楚行之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令人不安的审视,“你忠勇可嘉,朕心甚慰。然,为将者,亦需懂朝堂之制衡,明君臣之分寸。望你好自为之,勿负朕望。退下吧。”
“臣……遵旨,谢陛下!”楚行之沉声应道,重重叩首,然后缓缓起身,退回班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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