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关。
名字听着挺雅致,但关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浸透黄土的暗褐色血浆,给这名字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血腥和惨烈。
空气里弥漫的味道令人作呕,浓重的血腥气混着硝烟、油脂烧焦的糊味、还有人和马匹内脏破裂后特有的腥臊。
风呜咽着刮过关隘,卷起残破的旗帜和灰烬。
关墙上,玄甲军的士兵们正在沉默地清理战场。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搬运同袍的遗体,动作小心,脸上是麻木的悲戚;有人用撬棍费力地从墙砖缝隙里抠出嵌入的箭头和碎裂的骨渣;更多的人靠着冰冷的墙垛,抓紧这难得的喘息机会,裹紧被血和汗浸透的冰冷铠甲,啃着冻硬的干粮,眼神疲惫却依旧警惕地望着关外那片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旷野。
旷野上,北狄人溃败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丢弃的弯刀、破碎的盾牌、倒毙的战马、还有那些被玄甲军反冲锋时砍倒,来不及拖走的尸体,像一片片丑陋的补丁,点缀在焦黑的土地上。
几只秃鹫已经在低空盘旋,发出难听的聒噪。
一身玄黑色重甲的楚行之,就站在关墙最高处的瞭望台上。
他脸上的血污还没来得及擦干净,一道细小的伤口从额角划到眉骨,已经凝固成暗红色。
头盔夹在腋下,露出被汗水浸透的鬓角和一张年轻却棱角分明的脸。
那双眼睛,此刻正像鹰隼一样,扫视着关外那片死寂的战场,以及更远处北狄人营地方向腾起的最后几缕黑烟。
他身上那件标志性的玄黑铁甲,肩甲处有一道深深的劈砍痕迹,胸甲上也布满了箭矢撞击留下的凹坑和划痕。
甲叶缝隙里还沾着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暗红碎肉。血腥气裹着他,浓得化不开。
“将军,”一个同样穿着玄黑甲胄,但甲叶磨损更甚的络腮胡子大汉快步走上瞭望台,声音嘶哑,是副将秦风,“伤亡初步清点出来了。”
楚行之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钉在远处:“说。”
“阵亡,七百三十六人。重伤,三百八十二,其中大半…怕是挺不过今晚。”秦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痛楚,“轻伤…几乎人人带伤。”
楚行之的腮帮子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下。七百多条命,就这么埋在这冰冷的关墙下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抚恤,按最高规格。阵亡兄弟的名字,籍贯,家里还有什么人,给我一份详单,一个都不能漏。重伤的,用最好的药,不惜代价,能救一个是一个。轻伤的,肉汤管够,每人多加二两烧刀子驱寒。”
“是!”秦风用力抱拳。他知道将军心里不好受,但将军从不会在士兵面前流露半分软弱。这份体恤,就是将军的心意。
“狄人的损失?”楚行之又问。
“关墙下尸体清点过千,溃逃路上被咱们轻骑追砍的,还有他们营地里没撤干净的,加起来,估摸不下两千五。”秦风眼中闪过一丝快意,“领军的左骨都侯呼延灼,被您亲手砍了脑袋挂旗杆上,剩下的几个千夫长也折了大半。这一仗,够北狄王庭那老小子疼上一年半载!”
呼延灼的脑袋,此刻确实还挂在落雁关最高的一面残破战旗上,怒目圆睁,冻得发青,成了玄甲军赫赫威名和北狄人惨败最醒目的注脚。
楚行之终于转过身,看向秦风:“我们自己的损失呢?箭矢、滚木擂石、火油、伤药,还够撑多久?”
“箭矢消耗最大,十去七八。滚木擂石基本耗尽。火油还剩三成。伤药…快见底了。”秦风如实汇报,眉头紧锁,“粮草倒是充足,入冬前刚补了一批。但军械和药品,急需补充,尤其是伤药!兄弟们都在硬扛!”
“知道了。”楚行之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锐利,“传令下去:第一,所有哨位增加一倍人手,给我盯死北狄大营方向,一只鸟飞过来都得看清楚!第二,抢修关墙破损,尤其是被投石机砸坏的那几处,用木头和石块先给我堵死!第三,把阵亡兄弟的遗体,仔细整理好,今晚…火化。”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些,“天寒地冻,挖不动了。骨灰…尽量分装,记好名字,日后送他们回家。”
“是!”秦风领命,转身就要去安排。
“等等,”楚行之叫住他,“伤兵营那边,我待会儿过去。”
秦风重重一点头,快步下了瞭望台。将军亲自去看望伤兵,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楚行之的目光再次投向关外。落日的余晖给这片修罗场镀上了一层诡异的暗金色。
呼延灼的脑袋在风中微微摇晃。这一仗,赢了。
赢得惨烈,但终究是守住了落雁关,没让北狄蛮子的铁蹄踏进大夏疆土一步。
他走到墙垛边,手按在冰冷粗糙的石砖上。砖缝里还嵌着半片带血的指甲。
下面,一个年轻的士兵正费力地用木桶从关内打水上来,冲洗墙垛上厚厚的血浆和碎肉。
水泼上去,暗红色的血水顺着墙壁往下淌,那士兵的脸色苍白,咬着牙,动作却不停。
楚行之看着那士兵,又看看远处忙碌清理战场的同袍们。
这些兵,跟着他出生入死,把命都交给了他。他楚行之能做的,就是带他们打胜仗,然后,尽可能多地,把他们活着带回去。
“将军!”一个传令兵喘着粗气跑上瞭望台,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密封的信函,“京城来的!八百里加急!”
楚行之眼神一凝。京城?八百里加急?这个节骨眼上?
他接过信。信封很普通,但封口处盖的印戳,却让他瞳孔微缩——那是镇北侯府,他父亲楚怀山的私印。
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笺。
只有薄薄一张纸,字迹是父亲亲笔,力透纸背,却只写了寥寥数语:
“吾儿行之:北境捷报抵京,龙颜甚慰。然朝堂之上,风云诡谲,暗流涌动。丞相一派屡有异动,二皇子亦频频示好,其心难测。汝功高,更需谨言慎行。述职之期已近,宜速归京,切莫耽搁!家中一切安好,勿念。父,怀山手书。”
楚行之捏着信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信很短,意思却无比清晰:仗打赢了,皇帝高兴。
但朝里有人眼红,开始搞小动作了。丞相那老狐狸,还有那个野心勃勃的二皇子,都在盯着他楚行之!
父亲催他赶紧回京城述职,别在边关待着,免得被人背后捅刀子。
“风云诡谲…暗流涌动…”楚行之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他太清楚京城那些人的德性了。他在前线浴血拼杀,保家卫国,那些坐在金銮殿上的人,想的却是怎么争权夺利,怎么算计他这个手握重兵的“定远将军”!
功高震主?自古如此。
他收起信笺,塞进贴身的甲胄内衬里。信纸的边缘硌着皮肤,带来一丝冰凉的提醒。回京述职…是得回去了。
他倒要看看,是哪些跳梁小丑,敢在他用命换来的战功上动心思!
“将军!”又一个亲兵跑上来,这次带来的是正式的军报文书,“北狄大营拔营了!正在向北后撤!看方向,是退回他们的鹰愁涧老巢了!”
溃败的左骨都侯部彻底失去了威胁。落雁关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楚行之深吸一口气,关外带着血腥和寒意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看了一眼最后那抹即将消失在地平线的残阳,沉声下令:“传令!各营加强戒备,防止狄人佯退反扑!斥候营派出两队精骑,给我远远吊着,看清楚他们是不是真退!其他人…抓紧时间休整!”
“是!”亲兵领命而去。
楚行之走下瞭望台,高大的身影在关墙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沉凝。他没有立刻回自己的营帐,而是拐了个弯,走向临时搭建在关墙内侧背风处的伤兵营。
还没走近,就听到里面压抑的呻吟和痛苦的闷哼。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金疮药和腐烂伤口的气味扑面而来,比战场上更令人窒息。
简陋的帐篷里,密密麻麻躺满了人。
军医和几个略懂包扎的士兵忙得脚不沾地,脸上都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缺药,缺干净的布,什么都缺。
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士兵疼得浑身发抖,牙齿把嘴唇都咬破了,却硬是没吭一声。
楚行之走过去,蹲下身。那士兵看到是将军,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
“别动!”楚行之按住他的肩膀,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看了一眼士兵腿上简陋的夹板和被血浸透的绷带,眉头紧锁。他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里面装的不是水,是烈酒——拔开塞子。
“忍着点。”楚行之沉声道,将烈酒直接淋在士兵伤口边缘发炎的皮肉上。
“嘶——!”剧烈的灼痛让士兵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瞬间冒出豆大的汗珠,身体绷得像块石头,但硬是没叫出声。
楚行之动作麻利,用烈酒清洗完伤口周围,又从一个军医手里接过相对干净些的白布,亲自给士兵重新包扎,动作算不上多专业,但极其沉稳有力。
“将军…我…”士兵的声音带着哭腔,不是因为疼,是觉得自己废了,成了累赘。
“腿断了,命还在。”楚行之包扎好,拍了拍士兵没受伤的那条腿,目光如炬地看着他,“玄甲军没有废物。养好伤,以后去辎重营,照样给兄弟们运粮草,造箭矢!一样是条好汉!”
士兵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重重点头:“是!将军!我…我一定好好养伤!”
楚行之站起身,环视着伤兵营里无数双看向他的眼睛。那些眼睛里,有痛苦,有绝望,但更多的是信任和依赖。
“兄弟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伤兵耳中,“这一仗,咱们打赢了!北狄蛮子被咱们砍回去了!落雁关,守住了!”
伤兵营里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压抑却充满力量的欢呼和嘶吼。
“守住了!将军威武!”
“玄甲军万胜!”
“大夏万胜!”
楚行之抬手,压下欢呼:“我知道大家疼!我知道药不够!但朝廷的补给已经在路上了!我楚行之用这颗脑袋担保,绝不会让一个兄弟因为缺医少药白白送命!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给我挺住!好好养伤!活下来!听到了吗?!”
“听到了!将军!”回应声震得帐篷顶都在嗡嗡作响。
楚行之没再多说,走到下一个伤兵身边,查看伤势,或递上一碗热水,或只是用力拍拍对方的肩膀。他不需要说什么豪言壮语,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些伤兵最大的定心丸。
从伤兵营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关墙上点起了火把,火光跳跃,映照着士兵们疲惫却依旧挺立的身影。寒风如刀。
秦风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边,低声道:“将军,斥候回报,北狄人确实退回了鹰愁涧,沿途没有埋伏迹象。各营已经安排轮值休整了。您也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楚行之摆摆手,打断他:“我没事。阵亡将士的名册和抚恤详单,还有重伤员的名单,尽快整理好给我。另外,”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准备一下,三天后,我启程回京述职。”
秦风一愣:“三天后?将军,是不是太急了点?关防…”
“北狄人新败,呼延灼的脑袋还挂着,短时间内无力再犯。关防由你暂代,按我之前部署的来,固守不出,以稳为主。”楚行之语气不容置疑,“京城那边…有事。”
秦风看着楚行之冷峻的侧脸,明白了。将军是担心京城里的暗箭。他不再多问,抱拳道:“是!末将领命!将军放心,有秦风在,落雁关丢不了!”
楚行之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关墙上那星星点点的火光,以及更远处深邃无边的黑暗,转身,大步走向自己那顶简单朴素的帅帐。
帅帐里,烛火跳动。楚行之脱下沉重冰冷的甲胄,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里衣。
他走到水盆边,掬起冰冷的雪水用力搓了搓脸,试图洗去疲惫和血腥气。
换上干净的常服,他坐到案前。案上堆着军报、地图、粮册。他抽出一张空白的信笺,提笔蘸墨,略一沉吟,落笔如飞:
“臣,定远将军楚行之谨奏:北狄左骨都侯呼延灼率部两万余众,悍然犯我落雁关…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血战两昼夜…阵斩敌酋呼延灼以下两千五百余级…狄寇溃退鹰愁涧…关防已固…阵亡将士名册及抚恤详单附后…臣不日将启程返京,面圣述职,详陈战况…”
写完例行公事的奏报,他又抽出一张纸,这次字迹更快,更简洁,是给父亲楚怀山的回信:
“父帅钧鉴:京中来信已悉。儿深知朝堂险恶,定当谨慎。落雁关大捷,狄寇已退,关防暂托秦风。儿三日后启程返京。京中诸事,烦请父帅多加留意。另,近日京城若有‘江湖人’异动,亦请留心。儿行之叩首。”
“江湖人”三个字,他写得格外重。父亲信中虽未明说,但他敏锐地感觉到,朝堂的暗流里,似乎还掺杂着些不寻常的“江湖”味道。这让他心头隐隐多了一丝疑虑。
放下笔,吹干墨迹。楚行之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门帘。
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烛火一阵猛烈摇晃。他望着京城的方向,目光深沉如夜。
落雁关的血与火暂时平息了。
而京城那座更大的漩涡,正等着他踏进去。他倒要看看,是哪些魑魅魍魉,敢在他楚行之身上动心思!
夜色中,年轻的将军身影挺拔如枪,带着边关未散尽的硝烟和杀伐之气,也带着对那座权力中心的深深警惕。
三天后,他将离开这座用鲜血守卫的雄关,单骑入京。
下一章男女主会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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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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