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铁敲打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从塞外的沉闷变成了京城的清脆和密集,像急雨点,吵得人脑仁疼。
姜九歌牵着她的瘦马,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感觉自己像一滴水掉进了滚开的油锅。
这就是京城?
跟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没有塞外的空旷和风沙,只有无边无际的人头攒动。街道倒是宽,能并排跑四辆马车,可照样被堵得水泄不通。
挑担的小贩吆喝着“炊饼——热乎的炊饼——”,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绸缎庄的伙计站在门口,扯着嗓子招揽客人。
穿着绫罗绸缎的老爷太太们,坐着装饰华丽的马车或者软轿,由健仆开路,在人群中硬生生犁出一条道来,留下一片抱怨和避让。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香粉味、食物的油烟味、还有牲口的粪便味,浓烈得化不开。
楼,真高。飞檐斗拱,朱漆金粉,一栋挨着一栋,层层叠叠,把天空都切割成了窄窄的一条缝。
阳光艰难地挤下来,照在那些描金绘彩的招牌和门前蹲着的石狮子上,晃得人眼花。
可姜九歌却觉得,这光鲜底下,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憋闷。
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蒙着一层东西,或谄媚,或倨傲,或麻木,或小心翼翼的算计。连那吆喝声,都带着点虚张声势的味道。
压抑。
这是姜九歌对京城的第一印象。像一只巨大的、看不见的手,攥住了人的喉咙,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这和她快意恩仇、天高海阔的江湖,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把马寄存在靠近城门一个还算干净的客栈马厩里,付了三天的钱。
客栈伙计看她一身风尘仆仆的粗布衣裳,牵着匹瘦马,眼神里就带上了点轻视,爱答不理地收了钱,随手把马缰绳往槽头一栓。
姜九歌懒得计较。
她现在的目标很明确:找到父母在京城的旧识——那位据说曾在刑部任职,后来辞官归隐的“铁面判官”崔正清。这是师父临终前告诉她的唯一一个可能知道些内情的名字。
按照师父给的模糊地址,她穿街过巷。
京城的繁华在她眼里如同浮光掠影,她只专注于寻找那条名叫“槐树巷”的僻静小街。
越往里走,喧嚣渐渐褪去。青石板路变成了碎石路,两旁高大的槐树遮天蔽日,即使在深秋也显得阴森。这里的宅院明显老旧了许多,朱漆剥落,石狮子也蒙着厚厚的灰。
空气里那股子浮躁的喧嚣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安静。
找到了。巷子深处,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门楣上挂着一块蒙尘的木匾,字迹模糊,勉强能认出“崔宅”二字。
门口的石阶缝里都长出了枯草。
姜九歌定了定神,上前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里面传来拖沓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浑浊中带着警惕的老脸,是个门房。
“找谁?”老头的声音沙哑,没什么好气。
“请问,崔正清崔老先生可在府上?”姜九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恭敬。
老头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尤其是她背后那用布条缠裹的长条状物,眼神里的警惕更浓了:“你找我家老爷?什么事?”
“晚辈姜九歌,家父姜远山,与崔老先生是故交。特来拜会。”姜九歌报出父亲名讳。
“姜远山?”老头皱紧了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片刻后摇摇头,“没听说过。我家老爷…不见客。你走吧。”说着就要关门。
“老丈!”姜九歌连忙伸手抵住门,“家父与崔老先生相交莫逆,十年前…”
“说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老头突然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恐惧,“什么十年前!我家老爷身体不好,早就闭门谢客了!快走快走!”他用力想把门关上,力气竟还不小。
姜九歌的手稳稳地抵着门,纹丝不动。她看着老头眼中那深藏的恐惧,心猛地一沉。
这绝不是简单的闭门谢客。他在害怕什么?害怕提到“十年前”?
“老丈,我只想见崔老先生一面,问几句话就走。家父家母当年…”
“走啊!”老头几乎是尖叫起来,声音带着哭腔,“求你了!快走吧!再不走…再不走要惹祸上身的!”他猛地发力,趁姜九歌分神之际,“砰”地一声把门死死关上,还传来插门栓的声音。
姜九歌站在紧闭的黑漆大门前,手还保持着抵门的姿势。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槐树枯枝发出的呜呜声,像是在嘲笑她。
线索,断了。
而且断得如此诡异,充满恐惧。
她缓缓收回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她塞外遇到最冷的风雪还要刺骨。
这京城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也更浑浊。仅仅是提到父亲的名字,就能让一个门房恐惧至此?
她不死心。
师父说过还有一位父亲当年的好友,是个开武馆的教头,姓赵,外号“开山掌”。地址在城南的“威远镖局”附近。
离开槐树巷,那股压抑的感觉更重了。
她重新汇入主街的人流,但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周围的繁华上。她留意着街边的店铺,寻找镖局的旗号。
城南比城北更显杂乱些,商铺和民居混杂,街道也窄了不少。
威远镖局的旗幡倒是不难找,高高飘扬,气派得很。姜九歌向镖局门口一个正在喂马的趟子手打听赵教头的武馆。
“赵教头?开山掌赵师傅?”趟子手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惋惜的神色,“姑娘,你来晚了。赵师傅…唉,走了有七八年了。”
“走了?”姜九歌的心又是一沉,“去哪了?”
“不是去哪了,”趟子手摇摇头,压低声音,“是没了。听说是喝多了酒,夜里回家失足掉进护城河里淹死的。捞上来的时候人都泡涨了。”他叹了口气,“可惜了,赵师傅一身好功夫,为人也仗义。”
淹死的?一个功夫高强的教头,会失足淹死在护城河里?姜九歌几乎可以肯定,这绝不是意外!和崔正清一样,又一个可能知情的人,在十年前那个时间段前后,“意外”身亡了!
她感到一股冰冷的愤怒在胸腔里翻涌。好狠的手段!好大的势力!十年过去,依旧能让知情者噤若寒蝉,让线索断得干干净净!
线索再次中断。
姜九歌站在喧嚣的街口,看着眼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却感觉像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牢笼里,茫然四顾,无处下手。玉佩在怀里贴着她的心口,冰凉一片。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和怒意。不能急。急也没用。
京城这么大,她姜九歌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把当年那把火背后的黑手揪出来!现在,得先找个地方落脚,填饱肚子,再慢慢想办法。
她拐进一条相对热闹的食街,两边都是卖各种吃食的小摊。
空气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她找了个卖羊肉汤饼的摊子坐下,要了一大碗汤饼,两个胡饼。
刚拿起筷子,眼角余光就瞥见人群里一个矮小的身影,像泥鳅一样灵活地在几个衣着光鲜的行人中间钻来钻去。
那是个半大孩子,脸上脏兮兮的,眼神却贼亮,动作极其熟练。
扒手!姜九歌对这种行径本能地厌恶。
她正要出声提醒,那孩子的手已经闪电般地从一个穿着绸缎长衫、摇着扇子的胖子腰间抹过。
一个鼓鼓囊囊的锦绣钱袋,瞬间就落入了孩子脏兮兮的手中。
得手后,孩子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就往旁边一条更窄的巷子里钻。
“抓贼啊!我的钱袋!”胖子后知后觉地摸向腰间,顿时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人群一阵骚动,看热闹的多,真动手抓的少。那胖子急得跺脚,指着巷子口:“抓住他!抓住那个小兔崽子!我的银子啊!”
姜九歌眼神一冷。
她最恨这种偷鸡摸狗还欺软怕硬的。那胖子看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偷盗就是偷盗!她“啪”地放下筷子,身影一晃,已经像一阵风般掠出,直追那个钻进巷子的小贼。
巷子很窄,两边是高墙,堆着些杂物和垃圾。那孩子跑得飞快,显然对地形非常熟悉。
他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追来的是个年轻女子,脸上露出一丝轻蔑,跑得更快了,还不忘把钱袋塞进怀里。
“站住!”姜九歌低喝一声,脚下发力,速度陡增。几个呼吸间就拉近了距离。
那孩子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女人跑得这么快。他猛地拐进旁边一条更窄的死胡同,想利用地形甩掉追兵。
姜九歌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
死胡同尽头堆满了破筐烂木头。那孩子见无路可逃,猛地转身,脸上没了刚才的轻蔑,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狠劲,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磨得锋利的短匕首,对着姜九歌比划着,恶狠狠地低吼:“别过来!再过来我捅死你!滚开!”
姜九歌停下脚步,看着这个明明还是个孩子,眼神却像狼崽子一样的少年,眉头微皱:“把偷的东西交出来,跟我去还给人家。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偷东西?”
“呸!关你屁事!”少年啐了一口,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抖,眼神却死死盯着姜九歌,“再靠近一步试试!”
姜九歌懒得跟他废话。对付这种小贼,讲道理是没用的。她身形一动,快如鬼魅,直扑少年。少年怪叫一声,匕首胡乱地朝前刺来。
姜九歌侧身轻松避开,左手如电,精准地扣住了少年握匕首的手腕,拇指一按!少年只觉得手腕一麻,匕首“当啷”掉地。姜九歌顺势一拧,少年痛呼一声,整个人被她反拧着胳膊按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动弹不得。
“放开我!臭娘们!放开!”少年拼命挣扎,像只被激怒的小兽。
“钱袋,拿出来。”姜九歌声音冰冷,手上加力。
少年疼得龇牙咧嘴,知道遇到硬茬子了,不甘心地用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那个鼓囊囊的钱袋,丢在地上:“给你!放开我!”
姜九歌瞥了一眼地上的钱袋,刚想弯腰去捡,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死胡同口外面,隔着那堵高墙的另一条平行小巷里,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东西带来了吗?”一个声音沙哑,带着急切。
“哼,急什么?银子呢?”另一个声音尖细些,透着贪婪和谨慎。
“在这儿!一千两,足色官银!快把东西给我!”沙哑声音似乎拿出一个沉重的包裹。
姜九歌心中警兆顿生!这种地方,这种鬼祟的交易,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按着少年的手也松了些力道。
那少年也似乎被外面的动静吸引,停止了挣扎。
姜九歌微微踮起脚尖,目光透过高墙上方堆叠杂物的一点缝隙,小心翼翼地朝隔壁巷子望去。
只见隔壁那条更幽暗的巷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深灰色的普通布衣,身形矮壮,背对着她,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正递给对面的人。
对面那人,则让姜九歌瞳孔骤然一缩。
那人穿着深紫色的官袍。
虽然光线昏暗,但那袍服的样式和颜色,她不会认错!
这人是个官,而且品级不低。
那人背对着矮壮汉子,侧脸对着姜九歌的方向,正伸手去接包袱,脸上带着一种既紧张又贪婪的神色。
姜九歌看不清他的全貌,但能看清他下颌留着几缕稀疏的山羊胡。
就在这时,那矮壮汉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向姜九歌窥视的方向。
被发现了!
姜九歌心头一凛,几乎在对方目光扫过来的瞬间,她猛地缩回头,一把拎起地上还在发懵的少年,另一只手抄起地上的钱袋,如同受惊的狸猫,以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条死胡同,身影瞬间没入了主街喧闹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见。
就在她身影消失的下一秒,那个矮壮的灰衣人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死胡同口,目光阴沉地扫视着空无一人的巷子,又抬头看了看高墙上的缝隙,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而那个穿紫袍的官员,也紧张地跟了过来,手里紧紧抱着那个沉重的包袱。
“有人?”紫袍官员声音发颤。
灰衣人没回答,只是从地上捡起少年挣扎时掉落的一只破草鞋,眼神阴鸷地捏在手里。
巷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一股无形的杀机在弥漫。
姜九歌拎着那个还在挣扎骂骂咧咧的少年,挤在人群里,快步离开那片区域。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不是因为抓贼,而是因为刚才那惊鸿一瞥。
一个朝廷官员,穿着官袍,在这种阴暗角落,和一个明显不是善类的家伙交易……交易的是什么?那沉甸甸的包袱里,是银子?
还是别的更重要的东西?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还在扭动的少年,又看了看另一只手里那个鼓囊囊的钱袋。
原本抓贼的简单事情,似乎不小心撞破了一个更大的秘密。
这京城,果然暗流汹涌。而她,好像已经一脚踏了进去。
不画饼了,男女主真的快相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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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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