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在朱雀大街上,声音沉甸甸的,带着边关特有的风霜和杀伐余韵。
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京城傍晚的喧嚣,引得无数人侧目。
回来了。
楚行之端坐在他那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战马“踏雪”背上,腰背挺得笔直。
玄黑色的明光铠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肩甲和胸甲上那些崭新的劈砍痕迹与箭簇凹坑,就是最耀眼的勋章。
他没戴头盔,任由晚风吹拂着略显凌乱的鬓发,露出额角那道已经结痂的细长疤痕。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种沉淀下来的肃杀,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前方巍峨的宫城。
他身后,是三百玄甲铁骑。
清一色的黑甲、黑马,沉默得像一片移动的钢铁丛林。
经历了落雁关的血战和长途跋涉,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风霜之色,铠甲上布满污渍和划痕,甚至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未能完全洗净的暗红血渍。
没有欢呼,没有喧哗,只有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踏、踏、踏,敲打着京城光滑如镜的青石板路,敲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上。
但这沉默,却比任何喧嚣都更具力量。
“是定远将军!”
“楚将军回来了!”
“落雁关大捷!砍了北狄左骨都侯的脑袋!”
“玄甲军!是玄甲军!”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人群像被点燃的干柴,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街道两旁,早已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有普通百姓,有商人,有书生,甚至还有许多大姑娘小媳妇,都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只为看一眼这位为大夏守住北境门户的少年将军。
“楚将军威武!”
“玄甲军万胜!”
“大夏万胜!万胜!”
欢呼声浪如同海啸,一波高过一波。人们挥舞着手臂,激动得满脸通红。
有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举着酒碗,有妇人抱着孩子指着楚行之激动地说着什么,更有大胆的少女将手中的鲜花、香囊奋力抛向那沉默行进的玄甲军阵。
鲜花和香囊落在冰冷的黑甲上,旋即被马蹄踏碎,混入尘土。
玄甲军士们依旧目不斜视,保持着最严整的队形。
只有最靠近楚行之的副将秦风,微微侧目,看到将军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但转瞬即逝。
楚行之的目光扫过两旁激动的人群,那些发自肺腑的欢呼和崇敬,让他胸腔里也涌起一股暖流。这,就是他和将士们用命守护的东西。
他微微抬手,向两侧的百姓致意。这个简单的动作,又引来一阵更狂热的欢呼。
队伍缓缓前行,穿过人潮汹涌的朱雀大街,向着皇城方向。
快到承天门广场时,人群被全副武装的羽林卫强行隔开,让出一条更宽阔的通道。通道尽头,宫门前,已经有一群人在等候。
为首的两人,格外显眼。
左边一位,身着深紫色仙鹤补服,头戴乌纱,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正是当朝丞相,文官之首——柳文渊。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眼神却深邃如潭,看不出丝毫波澜。
右边一位,年纪约莫二十七八,身着杏黄色四爪蟒袍,头戴金冠,面如冠玉,气度雍容,正是二皇子夏明瑞。
他嘴角噙着矜持的笑意,眼神明亮,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欣赏看着楚行之。
在他们身后,是一众穿着各色官袍的文武大臣,个个神情各异,有真心敬佩的,有羡慕嫉妒的,也有冷眼旁观的。
“吁——”楚行之在距离柳文渊和二皇子十步开外勒住战马。踏雪打了个响鼻,稳稳停住。
三百玄甲铁骑如同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停步,动作整齐划一,铁甲摩擦声汇成一片短促的嗡鸣。
楚行之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解下腰间佩剑,交给身后的亲兵,这才稳步上前,对着柳文渊和二皇子抱拳行礼,声音沉稳洪亮:“末将楚行之,奉旨返京述职!见过丞相大人,二殿下!”
“楚将军快快免礼!”二皇子夏明瑞抢先一步上前,笑容满面地虚扶了一下,态度亲热,“将军为国征战,立下不世之功,辛苦了!本王代表父皇,代表朝廷,代表大夏百姓,在此迎候将军凯旋!”他声音清朗,传得很远,引得远处百姓又是一阵欢呼。
柳文渊也微笑着颔首:“楚将军一路辛苦。落雁关一战,力挽狂澜,斩将夺旗,扬我国威,实乃社稷柱石。陛下已在宫中设下庆功御宴,为将军接风洗尘。”
“丞相大人、二殿下过誉。守土安民,乃末将本分。此战之功,归于陛下洪福,归于将士用命,楚某不敢居功。”楚行之回答得不卑不亢,礼数周全,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疏离感。他敏锐地捕捉到二皇子眼中一闪而过的热切,以及柳文渊笑容下那深不见底的审视。
“将军过谦了!”二皇子朗声笑道,目光扫过楚行之身后那些沉默肃杀、带着战场硝烟气息的玄甲军,赞叹道,“果然是我大夏第一强军!有将军和玄甲军在,北境无忧矣!”他话锋一转,语气更显亲近,“将军一路劳顿,待面圣之后,本王在府中略备薄酒,为将军庆功,还望将军赏光。”
柳文渊也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是啊,楚将军。陛下对将军甚是挂念,此刻正在紫宸殿等候。将军还是先随我等入宫面圣吧。庆功宴上,再与将军把酒言欢不迟。”
两人一唱一和,表面上是催促入宫,实则一个抛出橄榄枝,一个隐隐代表皇帝施压,都在不动声色地试探和拉拢。
楚行之心中冷笑,面上却毫无波澜,再次抱拳:“末将遵旨。请丞相、二殿下先行。”
在柳文渊和二皇子的引领下,楚行之带着秦风等几名亲随将领,穿过森严的宫门,走进了这座象征着大夏最高权力的皇城。
身后,三百玄甲铁骑如同磐石般伫立在承天门外,与辉煌的宫阙形成一种沉默的对峙。百姓的欢呼声被厚重的宫墙隔绝在外,里面是另一番天地。
紫宸殿。
金碧辉煌,庄严肃穆。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地面是光可鉴人的金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
皇帝夏弘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他看起来五十多岁,面容清瘦,眼神有些浑浊,带着深深的疲惫,但偶尔开合间,却锐利如鹰。
“臣,定远将军楚行之,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楚行之解下佩剑,趋步上前,在御阶前单膝跪地,行大礼参拜。秦风等人紧随其后。
“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虚弱,却努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严,“抬起头来,让朕看看朕的定远将军!”
楚行之依言起身,抬起头,目光平视前方,并未直视龙颜。
皇帝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阶下这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将军。那身带着伤痕的玄甲,那额角的疤痕,那眉宇间尚未散尽的硝烟和沉稳如山岳的气质……都让皇帝心中百味杂陈。
有欣慰,有倚重,但更多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好!好一个少年英雄!”皇帝脸上露出笑容,带着赞许,“落雁关一战,斩杀敌酋呼延灼,歼敌数千,力保国门不失!此乃泼天大功!楚爱卿,你果然没有辜负朕的期望,没有辜负你楚家的门楣!”
“陛下谬赞。此战全赖陛下天威浩荡,将士用命,三军用命,微臣不敢贪天之功。”楚行之再次躬身,回答得滴水不漏。
“呵呵,爱卿还是如此谦逊。”皇帝笑了笑,目光转向一旁侍立的大太监,“曹伴伴,宣旨吧。”
大太监曹德海恭敬应诺,展开一卷明黄圣旨,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远将军楚行之,忠勇体国,智勇双全。于落雁关拒北狄强寇于国门之外,阵斩敌酋,斩获颇丰,扬我国威,功勋卓著!特擢升为镇北将军,授兵部右侍郎衔,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良田千顷,以示嘉奖!其麾下玄甲军将士,各有封赏!钦此!”
“臣,楚行之,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楚行之再次跪地谢恩。升官发财,厚赏重赐。表面上看,这是无上的荣宠。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楚行之心头一凛。
“楚爱卿啊,”皇帝的声音显得更加温和,甚至带着点长辈的关切,“你年纪轻轻,便立此大功,朕心甚慰。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如今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更要懂得韬光养晦,谨言慎行。朝堂之上,不比边关沙场,有些事…需三思而后行。莫要辜负了朕的信任,也莫要…让你父亲镇北侯,为你忧心啊。”
皇帝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寻常的叮嘱。但“木秀于林”、“韬光养晦”、“谨言慎行”、“莫要辜负信任”、“莫让父亲忧心”……这些词句,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无声无息地刺向楚行之。
这不是嘉奖,这是敲打!是警告!是告诉他,你功劳太大,已经引起猜忌了!要夹起尾巴做人,别给你爹惹麻烦!
楚行之低着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他再次叩首,声音依旧沉稳,听不出任何情绪:“陛下教诲,臣铭记于心。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圣恩,亦不敢令家父忧心。”
“嗯,如此甚好。”皇帝似乎满意了,疲惫地挥挥手,“朕乏了。庆功宴设在麟德殿,爱卿先去歇息片刻,晚些时候再与群臣同乐吧。”
“臣告退。”楚行之起身,躬身退出紫宸殿。
走出那压抑的大殿,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
楚行之深吸一口气,才感觉胸中那股憋闷稍缓。皇帝的敲打,柳文渊的审视,二皇子的拉拢……这京城,果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他在一名小太监的引领下,穿过重重宫阙,走向宫门方向。
刚走出最后一道宫门,就看到一辆熟悉的、装饰朴素的青幔马车停在宫墙的阴影里。车前,站着一位身穿深蓝色锦袍、身材高大、面容与楚行之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威严沉稳的中年男子。
正是他的父亲,镇北侯——楚怀山。
楚怀山看着儿子从宫门走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沉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凝重。
“父亲。”楚行之快步上前,抱拳行礼。
楚怀山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儿子身上的玄甲和额角的伤痕,最终落在他沉静的脸上。父子俩目光交汇,千言万语,似乎都在这无声的对视中。
“上车。”楚怀山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他率先转身,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楚行之沉默地跟了上去。马车内部空间不大,布置简单,只有两张相对的座椅。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和喧嚣。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宫墙。
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压青石板的辘辘声。
楚行之看着父亲。楚怀山也看着他。两人都没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许久,楚怀山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重锤敲在楚行之心上:“京城的水,比你走时,更浑了。”
楚行之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柳文渊老谋深算,二皇子野心勃勃。陛下…身体是真的不太好了。”楚怀山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忧心,“你这次大胜而归,是荣耀,也是靶子。今日御前,陛下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楚行之吐出两个字。
“明白就好。”楚怀山深深看了儿子一眼,“锋芒太露,易折。该低头时,要懂得低头。尤其是…不要轻易卷入皇子们的纷争。我们楚家,只忠于陛下,忠于大夏社稷。”他特意加重了“陛下”二字。
楚行之听懂了父亲的暗示。父亲在提醒他,不要站队,尤其是不要被二皇子拉拢。但皇帝那敲打的话语,又何尝不是在警告楚家不要自恃功高?
“孩儿心中有数。”楚行之沉声道。
“有数就好。”楚怀山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回家再说吧。你母亲…一直惦记着你。”他靠在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眉宇间的凝重并未散去。
楚行之也沉默下来。马车在京城渐浓的夜色中穿行,驶向那座同样笼罩在权力阴影下的镇北侯府。
宫中的封赏犹在耳边,皇帝的敲打字字清晰,父亲的凝重如影随形。
这看似荣耀的归途,每一步,都踩在看不见的刀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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