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演搬到了商颂给他租的二室一厅里。
浴室的顶灯堪堪钉在天花板上,水流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把他过长的黑发和一身的酒气都冲进下水道。他仰着脸,任由水珠灌进眼睛,刺得生疼。
疼点好,至少能证明还活着。
手机在外面响了第六遍。嗡嗡的震动声像恼人的苍蝇,隔着一扇磨砂玻璃门,执着地往他耳朵里钻。
他知道是谁。除了商颂,没人敢在这种时候还给他打电话。
祁演关了水,胡乱抓起搭在门背上那条看不出原色的毛巾擦了擦,水珠顺着紧实的腹肌滑落,消失在牛仔裤边缘。他赤着脚走出去,水渍在地板上印出一串短暂的脚印。
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未接来电。他没管,划开屏幕,点进了那个乌烟瘴气的社交软件。自从他两次助演商颂后,热搜词条又开始了,像一份精心定制的菜单,每一道菜都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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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饶有兴致地点开一个所谓的“深度解析”长文,里面把他从发第一首demo到现在的言行举止都分析了个遍,最后得出结论:此人早已腐烂到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今的塌房不过是迟来的审判。
“写得不错。”祁演低声评价,甚至点了赞。
评论区更精彩,像一场热烈的狂欢。无数匿名的ID躲在屏幕后,用键盘敲出最恶毒的咒骂和最肮脏的臆想,把他的血肉撕开,分食殆尽。
[这种垃圾怎么还不退圈啊?占着资源不滚,给谁看?]
[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副全世界都欠他的样子,真当自己是摇滚天才了?]
[商颂也一起滚了吧!还带人出来眼浅!]
[到底还有多少黑料啊?快端上来吧!]
祁演面无表情地滑着,看到一条“他怎么不去死啊”的评论,手指一顿,竟然点了回复。
[在排队,前面人有点多。]
他想象着对方看到这条回复时错愕又愤怒的表情,嘴角不受控制地扬了扬。你看,人就是这么贱的动物,非要从粪坑里刨出一颗糖来尝尝咸淡。
就在这时,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他头都没抬,懒洋洋地开口:“回来了?”
商颂拎着两大袋东西进来,看到客厅满地的啤酒罐和外卖盒,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早已习惯。她把袋子放在唯一还算干净的茶几上,然后开始收拾。
“又在给自己办葬礼?”
祁演把手机扔到沙发上,看着她整个人气鼓鼓的像仓鼠,笑着整个人也跟着陷进去。
“吊唁的人还挺多,份子钱没见着。”
商颂没理他的疯话,手脚麻利地把垃圾都归拢到垃圾袋里,动作间,帆布外套的袖口蹭过他搭在沙发边缘的手臂。
“别弄了。”祁演闭上眼,“一会儿我自己收。”
“等你收,这屋子都能直接当垃圾场拍电影了。”商颂把最后一罐啤酒也扔进袋子,扎好口,拎到门口。她走回来,打开刚买来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份热气腾腾的豚骨拉面和一罐冰可乐。
“吃完把药吃了。”她把东西放在茶几上。
祁演坐起来,盯着那碗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正经吃过饭了,饿的感觉好像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麻木。
“商颂。”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商颂正在给他倒水。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烂透了?”他问得随意,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商頌手一顿,水从杯子里溢出来。她放下水壶,抽了张纸擦干净,才抬眼看他。
“是啊。”她点了点头,“烂透了,全世界你最烂。”
祁演被她噎了一下,随即又笑了,拿过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溏心蛋。
“那你还对我这么好?”
商颂把药片从包装里抠出来,放在他手边。“可能是因为我眼瞎吧。”
“也可能是因为……”她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吃垃圾。”
祁演笑得更大声了,胸膛都在震。他低下头,大口地吃起面来,热汤和浓郁的香气滑入空荡的胃里,那些盘踞在五脏六腑的冰冷和潮湿好像被驱散了一些。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商颂反而沉默了。她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传单,扔到他面前。
“去不去?”
祁演叼着面条,抬眼看了看,是一张设计得相当粗糙的演出海报,红黑配色,正中间一个巨大的手绘骷髅头。
“堂吉诃德?”他念出声,又看向下面的小字,“‘背水一战’摇滚夜?”
“名字挺厉害的。”他评价道,“不去。”
“主唱昨晚喝多了酒精中毒,进医院了,现在还躺着呢。老板欠我一人情,我让他把今晚的场子给你。”商颂双臂环胸,靠在椅背上,“机会就这一次。”
祁演把最后一口汤喝完,舒服地叹了口气,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去干嘛?上赶着给他们提供新素材?直播我现场车祸、精神失常、当众脱裤子?”
他的语气那么欠,仿佛在期待这些事发生一样。
商颂冷笑一声:“你要是敢脱,我第一个给你录下来,挂网上卖。”
“那不行。”祁演很认真地摇头,“独家视频,得加钱。”
商颂没再跟他贫嘴,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祁演,你就在这儿烂着吧,烂到发臭,烂到所有人都忘了你还会唱歌,忘了你曾经站在多大的舞台上,忘了你也拿过最佳新人。”
她俯下身,双手撑在沙发扶手上,将他困在方寸之间。
“你不是最恨别人说你不行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嗯?”
祁演没躲,仰着脸任她审视。他甚至还有闲心想,商颂的眼妆化得真好看。
“你知道那些人最想看到什么吗?”商颂的声音压得很低,“他们就想看你像现在这样,像条狗一样躲起来,什么都不做,等着被他们一口一口咬死。你想让他们得逞吗?”
沉默。
“你当初发表第一首歌的时候,不是说音乐是你的出口吗?不是说只有在舞台上才感觉自己活着吗?”她逼问着,“现在呢?”
“现在出口堵死了,我也快死了。”
商颂静了几秒,然后直起身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了一句:“那就去死啊。”
她转身要走,手腕却被一把抓住。
“商颂。”
她停下脚步,没回头。
“你别生气。”
商颂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她最受不了祁演这样。这人就像一只野生的、浑身是刺的豪猪,永远不会对任何人示弱,可一旦他收起所有的刺,露出柔软的肚皮,就代表他真的撑不住了。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祁演站起来,拿起搁在角落里那把伤痕累累的黑色电吉他,琴身上贴满了乱七八糟的贴纸,其中一张是小小的、金色的太阳。他将背带甩到肩上,试了几个音。
然后,他抬起头,冲她露出一个灿烂的、像少年一样混不吝的笑容。
“行啊。”
“去赚钱养你。”
“堂吉诃德”藏在一条深不见底的胡同里。来的人不多,几十个,大多是冲着免票和酒水半价来的,也有几个是之前那个乐队的死忠粉,来了之后发现主唱没来,骂骂咧咧地坐在角落,一副“我倒要看看今晚是什么货色”的表情。
当然,也混着几个专程来看祁演笑话的。他们挤在前排,举着手机,镜头对准舞台,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可以拿来大做文章的瞬间。
后台就是个被布帘隔开的小角落,堆满了杂物和空酒瓶。祁演坐在一个快散架的木箱子上,低头调试着效果器。
商颂蹲在他面前,帮他把散开的鞋带系好。
“别死在台上。”她头也不抬地说。
祁演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尽量。”
他站起来,拿起一旁的话筒。那话筒旧得像上个世纪的产物,顶端甚至还有凹陷的痕迹,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场厮杀。他掂了掂,分量不轻。
“走了。”
他掀开帘子,径直走了出去。
没有自我介绍,甚至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他就这样背着琴,一言不发地站上那个低矮、狭小的舞台。
台下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口哨,和毫不掩饰的嘲笑。
“还真是他啊?”
“脸皮真厚,都这样了还敢出来。”
“手机都准备好了吗?一会儿有什么劲爆画面赶紧录下来!”
祁演对这些充耳不闻,他只是站着,眼神懒散地扫过台下每一张模糊不清的脸,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吧台的方向。
商颂靠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杯酒,也正望着他。
四目相对。她举起酒杯,朝他遥遥一敬。
祁演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他走到立麦前,没有立刻开始,而是将话筒从架子上取下来,握在手里,然后猛地抬脚,将那根细长的立麦踹倒在地。
哐当一声巨响,把台下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操,他想干嘛?”
“疯了吧!”
祁演没管那些倒吸凉气的声音,他只是握着话筒,将连接线在手臂上绕了两圈,然后突然笑了一下。
吉他声毫无预警地炸开,劈开混沌的空气。失真效果被开到最大,音色粗粝、狂躁,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攻击性。
台下的嘈杂瞬间被这道尖锐的音墙压了下去。
他开始唱了。没有歌名,没有前奏,像个疯子一样,用一种近乎撕裂的嗓音嘶吼着。
[聚光灯的灼热,还没散干净
手机里亿万个像素,刻着我的罪名
他们说我是小丑,是贩卖幻影的幻影
说我眼神空洞,笑容僵硬
像个被操纵的木偶,没有灵魂,没有真情]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舞台上来回踱步,眼神凶狠,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扑向人群。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他身上的黑色T恤也被汗濡湿,紧紧地包裹着精瘦而充满爆发力的身体。
没人想到会是这样。没有寒暄,没有讨好,没有试图用任何圆滑的方式去挽回什么。
这是一场纯粹的、不留任何余地的发泄。
[客厅的鱼缸里,那条金鱼没表情
它是不是也觉得,这世界有点太安静
除了指尖划过屏幕,那些密密麻麻的声影
像是无形的墙,把我围困在他们早已写好的剧情里]
他唱得那么用力,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台下的人都看呆了,那些原本举着手机准备看笑话的人,不知不觉地放下了手。他们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只能被动地承受这场音量的轰炸和情绪的冲击。
一个乐手,究竟要经历什么,才能写出这样的词,唱出这样的歌。
吉他solo来得猝不及防。祁演闭着眼,手指在琴颈上疯狂地按压、揉弦、推弦,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美感。他的技术或许不是最顶尖的,但情感却是最饱满、最真诚的。
那不是在弹琴,是在用音乐嘶喊,在和整个世界对峙。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像刀子一样扫向台下,然后一个利落的滑弦,solo在最高亢处戛然而止。
舞台灯光昏暗,可他整个人像在发光。汗水从下颌滑落,滴在黑色的吉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台下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忘了尖叫,忘了鼓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祁演却笑了。他扔掉手里的拨片,直接用指尖拨弦。没有了塑料片清脆的碰撞声,音色变得更闷、更血肉模糊。
很快,他的指尖渗出血迹,染红了琴弦。
[我给自己画张像,不用滤镜,也不用美颜
就用这杯没喝完的烈酒,当作颜料,把黑夜调开一点
画一双疲惫的眼,看过多少捧杀和冷箭
画一张沉默的嘴,吞下过多少误解和谎言
画一颗还在跳的心,它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谁能看见?
这幅自画像,挂在无人问津的深夜,只有月光,免费参观]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一步步走到舞台边缘,半蹲下来,和前排的人对视,“看着我。”
[也曾想过,像个战士一样去反击
用尽所有力气,去撕掉那些标签和定义
可他们说,你看他急了
他演不下去了,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一万句辩解,抵不过一句“资本的游戏”]
他猛地站起来,退回到舞台中央,抱着琴,仰起头,对着头顶那盏昏黄的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最后一句。
[朋友劝我,说沉默是金,熬过去就好
可时间这东西,它会抚平伤口
也会让铁石心肠,生出青苔和野草
我学着和解,不是对他们,是对自己
对那个镜子里,时常感到陌生的倒影
说声“喂,还没忘掉最初的你吧?”]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吉他弦因为过大的力度而崩断,发出刺耳的嗡鸣。
祁演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指,忽然笑了一下。
然后,他将那把断了弦的吉他高高举起,毫不犹豫地、狠狠地砸向地面。
砰——
木屑和碎片四处飞溅。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才爆发出第一声掌声。紧接着,掌声、欢呼声、尖叫声,山呼海啸般用来,几乎要掀翻这间小小的livehouse。
那些之前骂他的人,现在喊他名字喊得比谁都大声。
“祁演!牛逼!!!”
“再来一首!!”
可他只是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弯腰捡起一块最大的吉他残骸,像捧着墓碑一样,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再抬起头时,他脸上又挂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
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舞台。
后台角落里,祁演靠着墙,大口地喝着水。汗水顺着脖颈淌进衣领,浑身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商颂走过来,一言不发,从医药箱里拿出酒精和棉签,拉过他的手,开始处理伤口。
酒精碰到伤口的瞬间,他疼得“嘶”了一声,手下意识想缩回来,却被她死死按住。
“别动。”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
祁演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上去有些脆弱。他忽然觉得,自己刚刚在台上砸的不是琴,是她的心。
“商颂。”他轻声叫她。
她没应,只是专心地帮他消毒、上药,然后用纱布一圈一圈地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问:“砸爽了?”
祁演点了点头:“爽了。”
“琴是借的,回头记得赔。”
“行。”
商颂把东西都收好,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死啊。”
祁演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差一点。”
他看着自己被包扎得像个粽子一样的手,忍不住吐槽:“妈的,亏了。这一趟赚的钱还不够买药膏。”
商颂的眼神闪了闪,别过脸,从口袋里拿出一支药膏扔他怀里。
“我给你买。”
祁演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开心了。他站起来,张开双臂想给她一个拥抱,却被她毫不留情地推开。
“一身臭汗,离我远点。”
“行吧。”他耸了耸肩,跟在她身后,一起走出livehouse的后门。
外面已经彻底黑了,冷风吹过来,带着冬夜独有的萧瑟。
台下那些人还在喊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高。可这一切都好像和他无关了。他只是站在黑暗里,看着不远处那片虚假又热闹的光晕。
商颂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棒棒糖,撕开包装,塞进他嘴里。
是草莓味的,很甜。
“走吧。”她率先迈开步子。
祁演咬着糖,跟了上去。他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商颂。”
“嗯?”她回头。
他快步上前,和她并肩走着,然后伸出手,牵住了她。她的手很凉,也很软。
“干嘛?”她想挣开。
“别动。”这一次,换他按住了她。
他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请你吃宵夜。”
“然后呢?”
“然后,”他笑了一下,眼睛亮得像星星,“我把我刚赚的钱都给你。”
“我有很多很多钱,以后还会有更多,我都可以给你。”
“我养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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