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室里有暖气供应，温度不算低，与小女孩四目相对的朱云飞却感觉自己正置身于冰窖中。
巧合吗？
童言无忌吗？
还是刻意针对？
答案似乎十分明显。
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朱云飞，完全无法欺骗自己，小女孩的提问是一个无心的巧合。
不是巧合。
不是童言无忌。
是一根故意直直朝着他心脏过去的刺。
这根刺威力十足，轻而易举便唤醒了那个如跗骨之蛆般缠绕他三十多年、时至今日仍然让他一想起来便会痛不欲生的可怕噩梦。
朱云飞脸颊肌肉抽动，好半天才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叔叔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在书上看到了什么吗？”
他不知道对方提问的目的，他也不需要知道。
他只要选择懦弱地装傻就好了。
“你撒谎。”麻花辫小女孩摇了摇头，语气笃定。
她清澈见底的眼睛宛如一面镜子，将对面人心底深处的阴影全部照了出来。
“你撒谎，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朱云飞脸上一下失去了血色，手跟着握成拳。
他不想明白，不想回忆。
可偏偏脑海中从小女孩提问完就开始自动回放的画面越发清晰。
朱云飞想阻止，却无力阻止。
因回忆生出的惊恐悲愤、以及痛苦与绝望等种种情绪交织混合，铺天盖地压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有种坠入无尽深海的窒息感。
小女孩歪头，也笑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笑得天真烂漫。
“厨师叔叔，你看见过，你一定知道亲眼看见妈妈饿死是什么感觉。”
“你一定知道。”
一个又一个肯定句，一把又一把刺进心脏的刀。
朱云飞呼吸紊乱，拳头越攥越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一缕鲜血顺着指缝溢出。
或许他该大吼大叫让对方闭嘴，但是他此时连说话的力气都快失去了。
默默围观这场问答的义工们神情各异，谁也没有出来解围的意思。
“我没有撒谎。”
半晌，艰难调整好呼吸的朱云飞强撑着笑脸地开口。
“叔叔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骗人！”
小女孩打断他，音量提至前所未有的高度。
注意到小女孩眼中有烦躁的朱云飞舔了舔干燥的唇瓣，隐约意识到什么。
“我……”
“闭嘴！闭嘴！我讨厌你！”
“你骗人！我最讨厌撒谎的大人了！”忽然爆发的小女孩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中年男人，如银针一般的尖锐声音扎入众人耳中，“你明明就知道亲眼看见妈妈饿死是什么感觉！你明明就知道！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要骗人！！！”
藏书室回荡着小女孩的尖叫，任谁都能瞧见她面上的愤怒还有……
怨毒。
“你是骗子！我讨厌你！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小女孩气鼓鼓地扭身走向角落，浑身僵硬立在原地的朱云飞抬手抹了把脸。
理智告诉他，虽然守则里没提到，但保险起见最好别让孩子讨厌自己，他现在应该追上去承认自己的错误、再努力哄孩子，可……
他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做不到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那道从不曾愈合、一直在淌血的伤痕。
朱云飞垂着脑袋走到了一旁，几分钟前还充满自信与活力的他此刻如同霜打的茄子，脊背微微佝偻，周身散发出一股颓废的气息。
二人的互动被其他人尽收眼底，小学语文老师孔文佳合上手中的书籍，眼中多了一分担忧。
如果真如她猜想的一样……
朱云飞，恐怕只是个开始。
“徐姐姐，你为什么不喜欢那个哥哥呀？是因为他脸上有伤疤吗？”
突兀出现的声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孔文佳在心中止不住地叹气：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今天在这里的义工怕是都逃不过……
思索间，她视线移向被提问的徐姐姐。
徐佳，自称是健身教练。
孔文佳对徐佳印象还算深刻，原因是对方三番两次用牛逼来夸修女的美貌。
孔文佳随手将书放到旁边，专心观察前方正在对话的一大一小。
很巧，向徐佳提问的是7号，昨天曾教育她不要乱说话的“小老师”。
大概有心理准备的原因，徐佳与朱云飞的反应很不一样，她直接坦诚地回答道：“他跟踪我、辱骂我、打我，所以我不喜欢他。”
7号小男孩眉头紧皱，一脸不赞同地反驳：“你错了。”
“他只是太喜欢你了，你要是答应他的告白，他肯定会对你特别好的！”
徐佳面色微冷，本想讽刺回去，想到义工守则第七条“不能对孩子们使用攻击性语言”，又硬是把话憋了回去。
然而她放过了7号，7号却没打算放过她。
“跟着你是想保护你，骂你还不是因为你那天晚上半夜才回家，你这样是不守妇道，换成以前要被浸猪笼的，他只是骂你几句已经很轻了……”
7号喋喋不休地说着，稚嫩的脸庞逐渐与徐佳记忆里那张恶心的脸重叠在一起，她一点一点捏紧手指，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眸底犹如有火在烧。
你大爷的！原话照搬是吧？！
故意想惹我生气？
呵，老娘都听过一次了还能……
徐佳这个当事人能看出7号的真正目的，旁观者清的其他人自然也看出来了。
发现亮点的他们不由自主看了看周遭的孩子。
戳痛点来惹义工生气，最后使其违反义工守则。
听起来非常孩子气的计划。
孔文佳放在膝盖上的手掌不停摩挲着布料，她刚才忽地想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饿死的妈妈。
擅长做饭的厨师。
跟踪狂暴力男。
有自保能力的健身教练。
他们的职业都与自己的“噩梦”有关，是能治愈噩梦的、不对，孔文佳不清楚别人的噩梦，但无比清楚她自己难以忘怀的噩梦。
她的职业不能治愈她的噩梦。
孔文佳揪住衣服，眼里的恨意转瞬即逝。
她深深呼吸，强压住翻涌的情绪，继续关注徐佳与7号。
孔文佳刚才晃神，没听见二人的对话，不过想来7号绝对说了十分过分的话，不然徐佳不会看着像在爆发边缘。
7号宛如没察觉到火山即将爆发一样，仍摆着讨厌的高傲姿态。
“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你居然报警，你以为除了他还有谁能看上你这种……”
“够了！”
终于还是忍无可忍的徐佳大吼一声，脸涨得通红。
7号闭上嘴，令人厌恶的高高在上的表情立刻切换成怯懦，随后熟练地蹲下身，双手抱头，委屈又卑微地低声祈求：“徐姐姐，你别生气，我再也不敢了，你别打我，求求你了……”
徐佳攻击的话卡在喉咙里，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钓鱼的甩个直钩，我居然还是咬了！
我真牛逼！
草！
都怪那个傻逼！出去后再把那孙子打一顿！
“我没有生气，你快起来……”迅速冷静下来的徐佳极力调整着表情与语调，“姐姐没有对你发火，姐姐刚刚只是声音大了点，我跟你道歉，对不起……”
徐佳这边忙着哄人，别的小孩子仿佛统一得到了指令一般，纷纷折腾起旁边的大人。
“孔老师，你会向同样是小学语文老师的张老师学习吗？”
“哥哥，你跟大黄住一间屋子时会不会害怕？”
“大哥哥，你爸爸妈妈跳楼自杀时……”
“姐姐……”
隔着窗户，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十分模糊，被暖气熏得脸颊酡红的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先是轻飘飘地揭开大人们的陈年旧疤，再笑嘻嘻地往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撒盐。
来自小孩子的、天真又残忍的恶意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落下，逐渐淹没整间藏书室。
他们还小，什么都不懂。
他们虽小，什么都懂。
靠在墙壁上的童连闭上双眼，不想再看这场荒诞的闹剧。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耳边的声音逐渐消失，童连缓缓睁眼，隐含探究的目光落到藏书室一处角落。
那里放着一张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新来的义工。
但，那里自始至终都格外安静。
无人打扰，无人接近，就好像那处是关押着洪水猛兽的禁地。
童连移开视线，脑子里跳出一张精致美丽到不似人类的脸。
很漂亮。
可在自然界，往往是越艳丽的事物越危险。
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哪怕是单纯懵懂的小孩子，也会无意识地避开危险的地方，寻找安全的环境。
只是可惜……童连眼神复杂地看着一个正在靠近角落的小男孩，心想，该来的总会来，大人没办法逃避，小孩子更没办法逃避。
“修女姐姐。”
号码牌为2的小男孩并未走得离卫左很近，而是待在他前方不远处的一个书架旁边。
“修女姐姐，请问——”
2号一字一句拖长了音调，他整个人站在书架的阴影里，旁人瞧不清他面容，注意力便全集中在那稚嫩的嗓音上。
“死而复生是什么感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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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小孩子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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