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玥公主身子娇贵睡不惯硬床，呆坐半宿，累趴在妆台桌子上睡过去。
晨起，缓缓酸胀的胳膊，睁眼面前是一面铜镜，镜子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是胥逐鸢的遗容，诡异感蔓延，一阵头皮发麻。
外藩曾上贡一面平面全身大铜境，她第一次看清自己全貌，命人抬进居住的宫殿，时刻观赏其姿容美貌，神秘高贵的独特气质。
日光透窗穿过刺眼闪人，惊异过后是妥协接受，这不是她不满意，便能随意更改的。
启程归家，山高水长，歧路不平，黑金软卧胥呈哪里舍得让讨嫌的疯子用。
车板**硌得寰玥屁股生疼，加之晚上没能睡个好觉，转而尝试新技能。
车队半程歇脚，她跳下车，边疯跑边喊：“我不走，爹爹……我不回去……”
“小姐！四小姐！”丫鬟紧跟她乱跑，却总是迟她一步捉不住人。
他被贼孩子闹腾的脑壳痛，眼看快进城，胥府四小姐出嫁之前，痴傻疯魔的名声万万不可叫有心人听去；且府邸位于内城，若当街喧声闹事，实在是丢人显眼。
胥呈不知从哪掏出点心果子，递给她，温声哄：“四娘莫要使小性子，尝尝这个，可甜了。”
呵，亲生女儿在乡下瘦如皮包骨的麻杆，现在忍不了了，就想用这点子糖果打发她。
胥逐鸢扬手大挥，抢走胥呈手里的八宝盒子，躺倒在软卧上，叫嚷：“爹爹……舒服，回家……”
磕撞声传出，“嗷啊！”
“老爷，您还好吗？”随行下人问。
“嗷啊……我好的很。”胥呈咬牙切齿地清晰吐字。
寰玥卧靠软榻，暖呵呵的要睡着，凝神一听是胥呈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自我安慰，兀自嘟哝：“爹爹感同身受的滋味如何？放心，她的苦，我一点一点讨回来，再送你去见她，父女团聚……你是要感谢我的啊，呵，哈哈哈……”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她端坐明堂手握权柄之时，百姓安居乐业，市井人家富庶自在，掀开布帘，天朝大街上人流减半，摊位寥寥稀零八落，新皇当真蠢笨，以为废除她提议的政令，抹除她遗留的功绩，世人即会忘却天命所归的天圣遗珠？
可笑。身居高位不能体恤黎民，贪图名誉虚名，如果不是我，将来蹦出旁的什么人，这皇位你也坐不稳。
九品京官地位不高，但挡不住胥呈关系强硬，胥府的宅子堪比五品大员，奉行中庸之道陈设风水颇有讲究，中规中矩，精巧非常。
厅堂正前，虞氏欠身候坐，双手奉茶，恭敬道：“老爷您回来了，请老爷用茶。”
胥呈手也没抬，甩袖落座，责问道：“托红仙人办的事儿，有着落了没？”
虞氏慢吞吞回话：“……还，没。”
说媒的老婆子是最会看人下菜碟的，虞夫人是胥府当家主母不假，但做妇人的尤其还是官眷，没孩子傍身，她下嫁的尊容颜面已被败了个精光。
“无知妇人，我呸，叫死婆子快找，瑄王府没动静便作罢了，国公府的公子倒也能将就，总之不能拖，要快！”
虞氏弱弱应声：“是老爷。”
胥逐鸢以为赶她去庄子的是个什么泼辣妇人，这娇滴滴的美眷夫人，竟是心狠手辣地主？她默不作声，在里间嚼果子，吃茶点，“喔嗯……嗯……”声音细碎。
虞氏侧目瞧见半大的姑娘，问：“老爷这是四娘子？”
胥呈冷眼，一肚子的气憋在心里，没给好脸：“哼——”
老头小气鬼，故意命人不送干粮和水，胥逐鸢饿得厉害，否则断不会饿狼扑食。
一朵知性体贴的解语花，此时展颜带笑，又软语：“妾身恭贺老爷寻得女儿，恭贺四娘子进府归家，今个大娘和三郎得信四娘生还，等到晌午没得人影才肯回府呢。”
“大娘，三郎来了！好啊，好啊！”胥呈透露狡黠的目光。
胥家大娘子嫁进薛府站稳脚跟，胥三公子考取功名得入翰林，生母早逝，早年不问家事满肚子坏水的爹，还能拿就他们到几时。
虞氏附和：“可不是嘛，听大娘念叨，咱家大女婿又要高升喽。”
三言两语，胥呈眉开眼笑合不拢嘴。
寰玥算是看明白了，他们夫妇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胥呈接她回府，也不是良心发现，一则应是奔着攀附权贵，升官发财；二则是想拿捏子女，继续吸血。
算盘打的叮铛响，痴儿出嫁，世家大族门第显赫，碍于面子，隐忍不发，等她在后宅被磋磨的半死不活，再重金医治，赚得个情深义重的名声，连襟不忍新婿鳏寡，劝其再择新妇……豪门贵族与寒门臣子联姻合赃的把戏……
倒霉催的，她暗自腹诽：胥逐鸢你有个吃人的爹。
精明的妇人哄言，“老爷舟车劳顿，一路辛劳疲乏，妾已命人备好热汤，烦请官人移步西厢，沐浴更衣可好？”
胥呈不假辞色，扭动脖子，斜眼道：“可。”
屋子里摆放的一些子能吃的，几乎一扫而空，虞氏知她在庄子上养野了，定是个不知礼数，莽撞粗笨的主，到时嫁出门，自有婆家修理，胥呈没表态，她也没必要触霉头，落不得好名声。
上下打量完胥逐鸢，挽上胥呈手臂，细声私语：“四娘居住的静幽阁下人们打扫出来了，妾定把她安置妥当，不让四娘在府里委屈……但父亲送妾妹……”
寰玥指尖下意识紧绷，另一只手捂嘴捧住抖散的半块点心，细细探听：“官人雄风威振，妾与妹共侍……”
她心下大惊，这，这礼部虞侍郎不是省油的灯啊，一把年纪糟践儿女，私德全无，哦不对，他没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寰玥清楚明晰虞氏家宅门道，是因虞家二女儿，即便是她也应尊称一句的“当朝女诸葛”，能断政理事，精通律法，水利工防，是她不可多得的贤内助，寰玥涉政时，她官至三品中正大夫。
无法苟同新皇，寰玥十五岁入朝，虞二女随侍在左，政绩斐然；她失势身死，过往臣工如数罢免，一朝才女沦落至以色示人，风尘仆仆。
胥呈起身抬步，胥逐鸢顿时触发被技能。
桌上的半块甜糕怒摔掷地，撒泼打诨：“肚子疼……爹爹救我……肚子疼，爹爹……”
胥呈停步驻足，沉声叹气：“唉，四娘莫闹，兴许只是糕饼吃多了，吃急了，多走几步，蹦蹦跳跳没准就不痛了。”
虞氏又娇声催促：“老爷！妾妹久候……”
澡洗不成，还要耐性哄孩子，胥呈败兴回怼：“赶明再说吧。”
寰玥没发力这事便暂时搁置下来，她有理由怀疑胥呈身体有猫腻，虞家姊妹个个出落的水灵妍丽，哪个男人见到不是被迷的七荤八素。
入夜，虞夫人不死心的招呼人，领她妹妹去到胥呈书房侍候奉茶。
途径中庭，胥逐鸢扑倒虞家二女，疯语拉扯：“姐姐好美，大美人……爹爹我要她陪我玩，爹爹……”
虎口夺人，寰玥算豁出脸了……从前为让父帝添设女官，提高女子官位阶品，她做的浑事离经叛道，离谱是真，但收着脸面，现下不必顾忌公主体面，丢的是胥逐鸢的脸，她可不能含糊。
虞二女懵圈倒地，神情呆愣歪头盯她看，任由她胡作非为。
寰玥从前欣赏那木头美人的淡雅清丽，如今痛恨她迟钝如磐石。
扯开衣襟，强拽襦裙下摆，伏地痛哭，狠狠捶地，是她被驸马强占那晚，公主提刀自宫，驸马苦苦哀求的场景。
虞二身躯微怔，像意识到什么，见胥呈走近，奋然飞扑死死揽紧胥逐鸢，配合她发癫。
两人如似百鬼夜行，抱团抹泪：“啊呜——嗷呜——”
“大美人……爹爹，我要美人陪我玩……”
乌烟瘴气的风集聚府内苑墙，胥呈毅然决定：待到月末婚事商议不下，精神失常的疯孩子他定半刻不留送回庄子。
半响，“劳夫人费心，烦请令妹照拂小女一二。”
胥呈开口，虞氏不敢不从，应道：“自然，请老爷放心。”
静幽阁卧榻旁侧，虞二女垂眉低头，敬水奉茶。
“虞慈你心眼还没长全啊！”她接过茶，抿了一口。
“寰玥殿下？！臣……臣请殿下躬安。”虞慈恭敬道。
她合眼沉肩仰卧在褥子上，双腿交叠高高慢摇，轻浮挑眉抬指挑起虞慈下颌，怪嗔道：“坐在金銮殿上的不是我，你主子已经在流放途中死了，你忠心的天圣王朝……”
虞慈忍泪垂拱，直勾勾与她对视，严厉正声：“神水玥……天圣王朝的蒙世遗珠，天命所归的女帝，您何必试探，我虞慈九岁进宫，得殿下照拂，年仅十九袭爵高封，位极人臣，出入随行，臣，今躬请殿下圣安！”
言辞恳切，失而复得的悲戚与喜悦复杂交织凝练成一声平日常候的问安。
“孤安，”美人梨花带雨地哭，她不忍斥叹：“大姑娘啦，不仅直呼主上名讳，还哭哭啼啼地不像话。”
“……”虞慈不敢吐槽发疯作怪的公主殿下，迂回问道：“您是易容后假装痴儿，到胥府避难？”
“易容？”她们以前常常变换容貌，偷偷溜出宫玩，虞慈才第一时间想到这么个结果，她解释说：“不是易容术，我就是胥逐鸢，胥家四娘子。”
“嗯……”虞慈愕然瞪大眼睛，眉头紧皱，然后双手敷面五官捻揉，神情繁复。
她轻描淡写道：“有那么难接受吗？一副皮囊而已。”
“嗯……”虞慈久居深宫，的确听闻传言皇室血脉高贵，善诡术巫祝，世代祭天礼地得逢天道眷顾，但第一次亲眼目睹，心灵冲击蛮大的。
轰隆——
惊雷大雨骤降，邪风卷起书案上的几页纸张飘飞窗外，屋内烛光幽晃，暗影绰绰蓦然消散。
“殿下，有人！”虞慈警觉道。
阁外遍布七条悬丝铁铃，桌案边缠线牵引得小傀儡安静老实，她也生了奇心，胥府竟暗藏高手？能悄无声息地避开所有悬丝潜入。
“是个身手不错的，你躲好。”寰玥从枕头底摸出一把匕首，手持利刃挪步窗前。
“公主小心！”虞慈得令立刻缩进柜子，默默祈祷：“殿下很厉害，没事的，我相信寰玥殿下……”
胥逐鸢受庄上恶婆苛待，筋脉阻塞不通，根骨脆折……一整个孱弱不堪，说实话刺客要是个棘手的，她恐怕会再死一次。
鼻尖渗出细密汗珠，手柄抵扣胸口，冰冷细雨拍打屋瓦滑落，楹檐水漏如瀑。
俯瞰院落一片静谧安然，寰玥鼻腔嗅到腥气，缕缕弥漫，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伸头看见楼下有一坨黑乎乎的东西，鲜血搅合雨水，身侧形成一个小有规模的血泊。
“殿下……”虞慈的声音传来。
她喝水缓神，收刀提醒：“安全。”
“安全？”扒开柜门，缩头问：“难道没人。”
她淡淡回：“有人，楼下，重伤。”
“那……那要不要我下去补两刀，万一活了咋办。”虞慈颤声问。
“有理，我来。”她利落地说。
茶盏“啪嗒”稳放桌角，眨眼间，倾身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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