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效生发,躺在床上的人尚在昏迷。
拓跋清的云纱布包里缺了一根七寸针,那根最长的针,吵嚷道:“原来不是心甘情愿的,您也有不那么光明磊落的时候。”
她把银针插入合适的穴位,说:“师徒果然都是一个德行。”
“提我徒儿干嘛,引尘是有点子木讷,但不妨他练就一手好琴,其乐声流转如仙乐明耳,仿若神界……”
拓跋清沉浸余韵无法自拔,寰玥怼道:“没见识。”
双开门轻启,又一稀客到访。若说寰玥在离宫云游的四年与国师熟捻到可以闲谈玩笑,那么这位客人她便能一句定他生死。
“楼主!师父,是师叔来了。”引尘说话的声音门缝进来。
少顷,其人青衫白衣目色肃然,内室幽暗,他正身矗立于廊上,浮光倾落,俗事喧哗同他的超凡脱俗格格不入。
“清叔,是我。”他说。
拓跋清似乎不待见他的样子,张口既是讥讽:“呦,大师父来喽!真真的,稀客。”
只见他双手合十,俯首还礼,冷冰冰地说:“我应约,来见一位贵人,望楼主宽宥。”
寰玥隐坐暗室,得声欲走,床上病人半醒半昏摸拽一通,衣角翻握旁人掌心。
“你既有一颗绝情断念的心,我想你这辈子或许都不会踏足世外了。”待拓跋清收拾好灵柩,时人不再接话,只剩下细微的摩挲声。
撕啦,嘶——
寰玥身着的玄黑锦袍破削半块衣角,从暗室出来,先是归还长针,看明两方脸色,才讲起话:“圣僧可还安好?”
“劳殿下挂念,圣僧一切安好。”他回。
寰玥走近问:“那你呢?尘风。”
拓跋尘风手中来回轻捻的佛珠稍稍拢紧,背在身后的另一条手臂垂落身侧,缓神道:“……您唤我来可是有要事相商?”
一副刻意回避的姿态,引得拓跋清注意,“佛子静心摒杂,方能参透佛法大道,你的心干净吗?”
自他皈依佛道,他自认为那颗心应是受万丈佛法普照,以至臻化之境,不起涟漪,静默如水,但收到寰玥音信的那刻,他的心情是无法言状的高兴,欢喜,内心信仰的高楼倾覆,注定回不到最初的原点。
诚然,他坦言:“佛说,渡苦,渡难,也渡有缘人,殿下是与我有佛缘的贵人,我愿竭力献身至死不悔。”
“她是你的贵人不假,生养你的父母难道是你的仇人吗?”拓跋清呵斥道。
他冷眼道:“至亲至疏,亲缘浅薄,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你父母生……”拓跋清喋喋不休地说。
寰玥将人约到这里,显然不是想听各执一词的对峙,拓跋氏家族庞大,渊源深厚,国师退居幕后实际掌权派的代表,德高望重;灵台佛子年轻后辈的榜样,一座屹立高耸的青山。
她想要拓跋氏的全部,自然不能局限在一人,阻止道:“新皇裁撤女官,废除了清和十年往后的所以由孤上书提出的政令,包括拓跋氏一族参与编撰的《圣法疏律》,民生日渐凋敝,可见新主其行事荒唐,无怜民爱政的品格。”
“殿下简明!”二人异口同声道。
几人步入正题,商议过要事,移步外间。
等楼阙在暗室惊醒,额角汗珠划进眼睫,他方才察觉攥住的衣角,一道利落地划痕割破,像是他苦苦哀求也留不下的执念。
金门内盛满书籍锦帛的地方烛光幽晃,引尘趁师父不在命人整理打斗时波及的书简架子,顺带打扫除尘久不待客的桌椅茶具。
他看见楼阙,立刻问:“小雪,你感觉怎么样?我师父他医术极好的,你……”
步影闪过,剑鞘抵在他下巴上。
“她人呢?”楼阙说。
他高高扬脸,颤巍巍地道:“雪大侠,手下留情!你出门左转三十步,上楼右转十七步,他们在北天字一号房。”
“他们?”楼阙抓住字眼。
襟口缩紧,他惊慌道:“多是拓跋家的亲眷子弟,没外人,大侠不……”
楼阙点头示意,随即不见人影。
等引尘捋顺气,心下暗想他是犯水逆大忌了吗?还是这一对主仆习惯把刀架在别人脖子上,才会开口问问题……不能理解,我难道像是谎话连篇的坏人……
望舒楼的布局仿照圆月,形似八卦,四周布满的彩灯一眼看不出规律,实则暗藏门道,流光轮转特别是那些初次入楼的客人,不辨日夜晴明,进来了再想快点出去是不可能的。
“哎,这哪里呀!哇,好美的灯笼,彩色的……是美人。”楼阙迎面撞来一位醉鬼。
“小郎君,要不要到姐姐这来,一起快活!”是一群粉衣红衫的女郎盛情邀请。
“生的不错嘛?”紫衣姑娘道。
“可不是,清隽秀丽,是可人讨喜的相貌。”蓝衣姐姐说。
绿衣娘子却悄声低语:“比今个儿见的清冷和尚还好出一截……”
楼阙唯独在这停下他的匆忙,耐心问:“各位女君见到的和尚身边,可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粉红娇嫩的女郎思索道:“没……不过有一阵子楼中的引尘琴师派人堵住了二楼到四楼的走道。”
绿衣娘子接到,说:“我们姐妹几个瞧见那和尚上去,没见他下楼,说不准人还在楼内。”
紫衣道:“若要郎君寻人,大可放心,楼中各处把守森严,除顶楼和前门,你就是找一只苍蝇,既然没飞出去,那也是好找的。”
蓝衣姐姐柔语道:“要不要,姐姐们帮你?”
楼阙依旧点头示意,继而头也不回的转身,踏步上楼。
众人遗憾道:“好好的小郎君,竟是个实心眼子的,不解风趣。”
半块衣角,清冷和尚,快活楼主,睡醒前后发生太多他不知道的事,心里生出一股浮躁气,活脱脱地像是雨期过后撑涨的河道。
大水漫金山,北天字一号房里聚满人。
“开!”
“殿下好彩头。”
“我掐指一算,不好不好……”
咚咚——
“小雪,你醒了?”她说。
“……他是谁?”楼阙绕过其他人,唯独问向秃头和尚。
她没犹豫的据实说:“一位旧友,灵台寺高僧,别号珈蓝。”
“口信是他的?”楼阙说。
寰玥感觉他的语气像是在质问,但还是应下说:“是他的。”
主人交代的第一件事是请人捎一句口信送去灵台山,楼阙路上特意打听过,灵台山上有座庙名叫灵台寺,清和元年,皇后礼佛时在山上意外跌倒,天朝公主降生此地,逢天家御笔题字赞誉,此后香火鼎盛,都城权贵的府邸僧人走动频繁……富贵迷人眼,和尚还俗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位旧友的风流韵事他一个重伤失忆的人,算头一回来市井小巷,听闻的茶余谈资便是一大堆,楼阙莫名的看不惯那人。
楼阙一脸兴致落败的可怜劲,寰玥撂下众人起身迎他。
“殿下对他,很不一样……”拓跋尘风落寞道。
黯然神伤?拓跋清见缝插针的嘲弄说:“你可是出家人,没这个资格!”
“资格?”拓跋尘风说。
他强调道:“对,你没资格,你不配!”
寰玥站他对面浅声道:“是不是睁眼时我不在,别担心我没事。”
她在哄人,拓跋尘风话到嘴边又咽下肚子里,“我……”
拓跋清突然燃起古道热肠关心地说:“嗬嗬,原来这就是有缘人,世人常道,相逢即是缘,殿下的有缘人很多啊!”
楼阙抵唇沉默,她保证道:“以后不会了,我会一直在。”
明明脑袋空空,听见那走心的承诺,朦朦烟云消散得见心沉目明,嘴角抑不住的微扬,说:“一直在?”
“我保证”她肯定道,问他,“这个想玩吗?”
僧人礼佛敬法,国师崇道善卜,不入局。欺负一群小辈不是寰玥的本意,怎奈何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亲眷子弟需要安抚,楼阙正值弱冠,她认为玩这样子的小把戏刚刚好,毕竟同龄人的较量担得上势均力敌。
楼阙反问说:“你喜欢这个?”
“谈不上喜欢,只是无聊了拿来打发时间的东西。”她说。
楼阙应道:“好,我陪你解闷。”
“坐这吧,风水好。”她指向自己起身的空座。
楼阙坐在上位,隔开左右叙话的叔侄,吸引数名小辈窃窃私语。
“他谁?”
“没见过。”
“风雅俊秀的公子,莫不是……”
他主人的身份不为外人道,楼阙介绍自己说:“我姓楼,名宿雪,各位可以开始了吗?”
“……可,可……以,摇着个……”小辈说。
“大,还是小?”他问。
“大大……大的,好。”小辈说。
西境活阎王的赫赫威名震慑在一张玩闹的圆桌上,不仅细语戛然而止,几人像吓破胆的崽子正襟危坐,寰玥意识到是她大材小用了。
坐下玩的把戏,无论是这些还是谈判,都没出剑快,剑光忽闪抬脚走人,这一局连一局像是磨他性子的。
楼阙面无表情地说,“承让。”
几局结束,楼阙摘得彩头,一本国师收藏的古籍孤本和一串灵台高僧的玄檀念珠。
晚辈们避开那压迫十足的视线,规规矩矩的行礼撤退,有人缓神舒气,有人兴奋惊叹。
“……我忍不住了,他是,楼,宿雪。”
“对,本朝士人求神问佛,寻仙问道,哪里有楼少将军值得信。”
“十四岁入军从不吃败仗,镇守西境边陲数年,顶天立地的铁血汉子,我的神……”
寰玥在二楼取了几本有趣的书说要打发时间,又给身后送行的两人交代几句收尾的事。
楼阙不懂弯弯绕的话术,站在外间盯着孤本,封面通体纯蓝,书角崭新,直觉不像古籍典藏的陈旧雅致……
果然玄檀手串同所谓的掉包孤本,被他打包托人扔进姐姐们哪里,换得一桩和尚的风流要闻,也好心为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增添一段香艳秘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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