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皇城,仁恩宫,夜已深,宫内灯火通明,院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低着头呜咽。
邱明德无力地仰躺在龙床上,形容枯槁,双目紧闭,宽大的寝衣几乎看不出人形。皇后穆时纭坐在床边,握着老皇帝干瘦的手,面容憔悴,眼带泪痕。突然床上的人双眼圆睁,胸膛剧烈地起伏,急促地咳喘。
“陛下!太医!宣太医!”
一时间兵荒马乱,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出门传太医,床边跪着的各宫妃嫔嘤嘤哭泣。
“都不许哭,谁扰了陛下,即刻拖出去杖毙!”
穆时纭转头呵斥,忽然牵着的手突然用力挣扎起来。穆时纭回过头,邱明德浑浊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或者只是这么睁着。
“把……二皇子,朕,要见……”
“去请二皇子!”
一个宫女焦急地走上前,贴着皇后耳语了片刻。穆时纭的脸色霎时凝滞了一瞬,看着床上已时日无多的皇帝,神色变得似怨似恨,嘴角带着自嘲一般的讥讽,眼里却盛着泛红的哀伤。
“陛下有旨,传诸位皇子,即刻仁恩宫觐见!”
“是。”
宫女领命,退了下去。穆时纭不动声色地挣开皇帝枯瘦的手指,冷漠地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你们都退下。”
“是。”
“皇后娘娘这是何意,陛下身边怎可无人照顾!”明贵妃站起身,出言反驳。穆时纭看着这个跟自己斗了一辈子的女人,勾起一抹浅淡的冷笑。
“明贵妃好大的架势,连本宫的旨意都要过问了,怕不是哪日这皇后的宝册就要交到贵妃手上了?”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担心,娘娘一人在陛下身边照顾,怕是凤体辛劳。”
明贵妃暗暗捏紧了手帕,无论如何,她今日一定要留在陛下身边。
穆时纭收敛起笑容,冷漠地看着她;
“你这般纠缠,无非是想等着大皇子过来,在陛下面前博欢心罢了,还做着你太后的美梦呢!”
“你!……皇后娘娘素来不喜嫔妾,今日陛下面前,也要如此咄咄逼人吗?”
穆时纭轻瞥了眼床榻上喘着气的人,这个曾经救她于水火,她深爱之人。
这会儿他的气息已经是出多进少,呼吸间一股温热的恶臭,直让她恶心。
她又一次看着贵妃,面容和蔼,言语温柔;
“妹妹可是误会姐姐了,我可是要祝妹妹今日,美-梦-成-真呢!”
“大皇子到,二皇子到,三皇子到!”门外太监通报声传来。
“妹妹既不想走,就一并留下来看看吧。”
岐山国太祖皇帝邱承德,年轻时勤勉与朝政,后宫凋零;年岁渐长后朝政渐怠,每日沉迷女色。后宫虽年年进新,但太祖终归是年岁渐。
后宫子嗣稀薄,唯有明贵妃所生大皇子邱乾清,皇后所生二皇子邱城川,李妃所生三皇子,庄嫔所生朝阳公主。
明贵妃多年来深受皇帝宠爱,经久不衰,大皇子也是皇帝中意的太子人选;然大皇子多次与皇帝在朝政上分歧,逐渐失了圣心。二皇子常年在边关镇守,军功累累,又是嫡出孩子。大皇子失宠后,皇帝便逐渐偏爱了二皇子,颇有立储之意。三皇子邱琪慎性情懒散,又是幼子,皇帝对他宠溺非常。只是文不成武不就,终日只流连歌舞酒楼,皇帝对他从未给予厚望。这一个月皇帝时常卧床不起,二皇子也应昭回京都复命,立储的折子一封接一封递上来。今日皇帝病重,已有驾崩之势,此时召见诸皇子,传位之意不言而喻。
太监通报过后,三人进了寝宫。
“儿臣参见父王,参过母后/皇后娘娘,见过母妃/贵妃娘娘。”
“都快过来,你们父皇有要紧事跟你们说!”
大皇子与明贵妃对视一眼,只见她眼里焦急而不解的困惑。
“父皇。”
邱承德用力挣扎着起身,穆时纭坐到他身旁,扶着他起身。
他伸出干瘦的手,
“城川……皇儿……”
邱承川握住他的手,
“父皇,儿臣在。”
“父皇……时日无多了……父皇……现在……传位给你,你……杀了皇后,给朕陪葬,知道了吗?”随即又一阵剧烈地咳喘,明贵妃惊喘一声,捏紧手帕抵着鲜红的嘴唇,穆时纭冷冷地笑出声。
“父皇,恕儿臣不孝。儿臣身无所长,不通政务,难当天下大任。父皇放心,大哥继位后,儿臣必当竭力辅佐,守我岐山万世太平!”
邱承德蓦地睁大眼睛,“你……你…怎么敢……你们…你…皇后…咳咳咳咳!咳咳……”
“陛下,清儿的能力你最是知道了,你放心,清儿一定能会是个圣明的君主的!”
明贵妃走上前跪在床前,抹着泪痕说到。
邱乾清立即叩了三首;“父皇,我必定不负您所托,传我岐山千秋万代!”
邱明德剧烈地咳喘着,穆时纭取下腰间的手帕,轻轻地擦去他咳出来的血迹;
“陛下,龙体尊贵,还是平心静气的好。”
随即她紧紧地捂住他的口鼻,怀里的人搁浅的鱼一样剧烈挣扎了几下,慢慢地就安静下来,手从邱城川手里滑落。她推开他枯柴一般的身体,任他倒回床上。明贵妃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抖;
“你……你怎么……”
“贵妃妹妹。”
穆时纭伸手牵她。
“今后,你就是后宫之首,天下最尊贵的太皇太后。”
“母妃,今后,儿臣该叫您母后了。”
明贵妃看着儿子宽慰的笑容,他的眼里闪烁着她从未见过的光彩;二皇子,三皇子,他们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她咬紧牙关,慢慢平静下来,轻轻拉住了穆时纭递过来的手。
五日后的皇宫内。
“皇兄。”邱城川躬身行礼,邱乾清抬起他的手止住。
“城川,今日召你入宫,是有件事要和你商议。”
“皇兄请讲,臣弟自当为皇兄分忧。”
“是慈宁太后。”
“母后?”
“昨日太后传信过来,说自己时常忆起与先皇的往昔深情,悲痛难抑,深责自己未能照顾先皇周全。如今天人两隔,皇宫内寸草片瓦都勾起她的悲思。特请旨,自愿废去太后尊位,玉蝶除名,降为庶人,只求离宫。”
“母后,还未曾向我提及。”
“所以,我才要来跟你商议,你若不同意,我便回了慈宁太后。”
邱城川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邱乾清负手看着他。
半饷,他躬身,深深地行了个礼;
“还请皇兄恩准母后所求,臣弟必定感念在心,为皇兄肝脑涂地。”
邱乾清面色复杂地看着他低垂的发冠,他高高抬起的手,虎口处结着一层厚厚的剑茧。
“城川。”他牵起他的手。
“我会答应太后所求,只是,再过十日便是你十八岁生辰,还望太后再暂居一段时间了。”
“多谢皇兄。”
他没抬头,邱乾清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他的十八生辰,也是他肃亲王的册封礼。
皇帝亲令解除宵禁,全城同贺。
宫外,京都街道上张灯结彩,熙熙攘攘,皇宫内丝竹歌舞也响了一天。晚宴结束,邱城川独自去了安庆宫,他的母后的宫殿。
“母后。”邱城川跪在她跟前。
寝宫内,面前端坐的女人不再穿着华丽的皇后制服,或是端庄的太后制服,只着一身天水碧绣合欢襟裙。浓墨的黑发没有戴珠翠头面,只用一根月白的发带挽起。他看着她,像是此间世外的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人。
“川儿,你来了。”
“母后,您,之后要去哪里?”
穆时纭温柔地笑着
“天下之大,皇宫之外,无一不是好去处。”
“儿臣……日后想给母后写些信。”
“川儿,天涯路远,我也不知信应寄何处。”
“母后,你是不是也很恨我,恨我是你和他所生的?”
穆时纭眉心微动,眼里溢出水光。但她还是笑着;
“我已不是你的母后了。”
邱城川低头,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但少年人,再怎么持重,在母亲面前,还是藏不住稚气。
“这世间再没有你的母后了,川儿,你以后要记住,叫我娘亲。”
穆时纭轻抚他骨削的侧脸,
“我与他……本是孽缘。城川,你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恨你?”
“那母后……娘亲,为何还要离开我?”
“城川,娘离开的是皇城,不是你。娘亲本就不是皇城中人,如果没有你,这里我一刻也无法忍受。”
她的卸了丹蔻的手指洁白如玉,温柔地擦去他的泪花。
“我此心、此生,永远都记挂着你。城川,我的儿,娘愿意为你放弃一切,只是娘蹉跎了半辈子,这次,想任意妄为一次。”
她紧紧握着他已经比自己宽大得多的、布满了厚茧和伤痕的手。
“若日后你也游历浩大天地,一定会和娘再见的。城川,娘和你约定。”
他的泪溃堤而出,大颗地逃出眼眶。他搂着母亲,附在她的膝头,呜呜地哭出声来。
今天,他是所有人瞩目的对象,是少年成名的亲王,是京都万千闺中少女的梦中情郎,是三十万镇边将士的心之所向,是所有应该荣耀骄傲的一切。唯独不是一个可以承欢膝下的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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