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泊今再踏进班级门口,几乎是如释重负的。
这会儿正是晚读前的最后十五分钟,周日傍晚轻盈的晚霞,枝叶在风的织作下给玻璃窗投影,笼在人书桌上沙啦啦地响。女孩子们清新的洗发水味道,给进门人轻柔的一个贴面吻。
本该是这样,松快、愉悦还带点要开始又一周的过分放纵。但是现在很奇怪,所有人在自己位子上低头或如常交谈,气氛却绷得紧十倍,像谁拉满了弓弦亟待一声出箭的利响。
泊今左右看看,凑身去问丁姮:“怎么回事?”她往自己和林斐桌上翻了翻:“晚自修要征来做卷子?”
丁姮侧身,以一种近似悲壮的神情低声道:“晚上就要出总排名表……消息保真。”
“说这次批卷特快,我们离校的时候差不多就改完了,”丁姮同桌乔延和她一块儿耷拉着眉眼愤愤道,“这个时候又讲起速度来了。”
泊今不自觉趴下身子悄悄地问:“没有考好么?”
丁姮沉重地点头,虔诚地保持气声,仿佛这样就能不惊动考试之神的审判铡刀:“我最后一门走出来的时候差点掉眼泪,这次考太难了!不小心听到的题全都选错的……”
她的眼泪已经盈在睫下,只差一眨就落下,脸颊因为激动和羞愤格外的红,像四五月份水果被潮气催得烂熟的色泽。
泊今太不会安慰人,搭着丁姮的肩膀正搜肠刮肚地找词,偏偏最爱对答案那男生王子杰拿张表从后门踏进,大声道:
“不要挤!一个一个看!”
他身侧围了几乎半个班的人,几个要好的男生在最里。泊今离得远远的,还听见陈朝林笑他:“叫你叼,分数比你爸还低!”
她们这些前排女生围不过去,只好自顾自拿书预备晚读,可谁的心也不在眼前,要飞跃重重座椅凑在排名纸面上才算安定。泊今看丁姮含着泪也往后看,不自觉视线跟随过去——
正好撞上钟叙的眼睛。
好人缘又好成绩,男生群体会微妙地给他留一个最佳的位置。因此他看上去几乎是有些气定神闲的,含笑向她微微抬眉。仰头,颔首,笑意生发——这是一个很短暂的瞬间,而在泊今眼里像影视镜头被一帧一帧地慢放,是噙着露水的花苞迟缓又迅速地生长成一个春天。
她如饮水一般轻松读懂他的意思:结果很好,不用担心……我也很高兴。她不确定最后一句是不是自己的过度解读,情感扰乱心绪觉得是猜错,理智斩钉截铁地抱肘说:不是显而易见么?于泊今在这方面从不出错。
那就是有了。潜意识先递来回答。
但自从阅览课那一天以后,钟叙那副谁看都舒心的笑模样,在泊今眼里就有些滚烫起来。“他”在心里的份量毫无疑问是更重,但是泊今每一步都变得更审慎而迟缓起来。
对于他和……和她自己的审视不可避免地频繁地并行,而泊今并不想轻易地做出某种决定。就像如果让人踏进想象中最好的光阴——他们的第一反应会是迟疑。
成绩单在丁姮手里停了很久。
泊今把它接过来时,看到上面有数道用铅笔划出来的痕迹——单科排名三科排名总排名,铅灰色的小方块像骨灰盒一样垒叠起来,非得划出自己的分数才能看得仔细。但那些灰线倒像另一种罗网似的。
泊今一眼就看见自己,按总分列在班第四,校排名68——比想象里更好,还要好。她还没有把细则抄完的时候,心里已膨胀出湿漉漉的、轻快的喜悦,像满山的欲燃花朵充汇整个天地的气息。
而且,她心里说不出的地方被细微地拨动了一下——钟叙比她更末两名。
泊今没法儿不向自我坦诚,她有时候不得不把一些不合时宜的情绪谨慎地藏匿起来。譬如收到的评级不及林斐时,她当然会如常地祝贺或者调笑两句,可是潮湿的心室映得明白,这是一种让人有负罪感的矫作。
于泊今需要以哪怕半个身位的领先,来保障自己在一段关系里的绝对安全。她会为好友折叠一只蘸满祝福的千纸鹤,只是不会有人看见,用酸碱试纸折在最里的鹤鸟心房是洇开的红色。
但钟叙不是。
他是这样……坦白、直接,月光照亮他心里所有的角落,而一切令人艳羡的漂亮洁净。他把这些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人前,像随身而来满怀会发光的水月。
我真觉得他有一点特别了,于泊今想。
她悄悄地看了看朋友们的分数,魏亭羽和林斐都稳中有进,可是丁姮的级部排名被系统标了红色——退步太多的标识。
她用红笔重重地给自己的一整条分数画了横线,好像这样一反常态的暴露,能够叫她受羞耻感的鞭笞而减轻愧怍。
所以夜晚在寝室里,泊今偷偷地看她。
丁姮好像已经好了许多,只有眼圈微微发红。她洗脸时瞥见泊今的目光,还向她笑一笑:“没事。”
可是妈妈在电话那边的时候,丁姮就连呜咽声也咬不住了。她骂得座机听筒都随着节奏发抖,一边往外倒难听的方言一边震天响地碰麻将:
“你真是给我丢尽脸了——还能有什么,啧,小孩考试丁点心不用,学费给狗吃好了!”
丁姮觉得听筒很滚烫。她知道室友们在不远处小心地看她,所以脸皮烧得好像要破了。她不知道通话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回过神来的时候是林斐抱着她。她也许为此刻所共情,情绪也随着泪渠往下、往下淌,她拍着她的肩膀像哄小孩子一样。
于是丁姮的难过被她的眼泪流去了一部分。她反过来安慰她们,拍一拍泊今的手背说:“没关系……反正我都习惯了。”
但熄灯以后,她进不到梦里。辗转的时候,她想起自己周末在手机里下载了从来没试过的基建游戏,和泊今共建了好友关系而迟迟不敢向那一个人按下邀请键。其实——其实她并没那么在乎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异性,也许。只是因为妈妈总骂她以后只能当个二流货色,要是哪一天能和成绩特别好的乖孩子交上朋友就是烧高香了——所以他被她寄托了很多东西,好像能得到这样一号人物的注视,自己也能为美的好的目光镀上漆身悄悄地发一点儿光。
那样,她想,那样我就会更像一点点你喜欢的乖小孩吗?
泊今在走廊上迎面遇见彭月薇。她笑吟吟地和隔壁班老师讲话,点头时特意将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刻——于泊今敏锐地在这一秒钟里捕捉到不同寻常。因此彭月薇踏着上课铃进门后没打开课件而扫视台下时,她隐约发觉有什么正等待在前方。
“前段时间学校发通知的作文比赛,今天刚公布了获奖名单——我们班有五个在里头。”
老彭慢悠悠地抛下这一句,如愿看这些小孩子们因为携带开奖般诱惑力的“未知”而窃窃私语,低声像春草此起彼又伏,悬落之间有年轻的蓬勃的生命力。
她搭着眼皮,把这些期待同饮酒一样阅尽了,才像戏文里的角色悬腕,把名单抬起来念:“省三等奖列了两位:丁姮,钟叙。”
那些低音有了名正言顺抬高的由头,像漩涡围着两个中心点沸腾地道贺。泊今现下心里紧张,拍拍不可置信仰着头的小前桌,又轻易被高声带着走——
“看不出来啊钟哥!”男生们愣了一刻,与有荣焉地嚷起来:“文理两开花,不给人留活路的?!”
“钟叙”这个名字的出现出人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因这位名列前茅者从前也是彭月薇表扬名单里的常客。因此那些恭贺者只闹了一下,又为彭月薇的宣布一把拢住心神:
“——省二是林斐,省一等程戴雪。”
戴雪常年班一,和林斐同是班主任表扬的好模范,因此那些掌声间的响动更替为一致的喟叹。
“还有一个——”彭月薇偏偏在这时候拉长了调子,真做了摩挲开奖球的命运揭示人。
泊今现在紧张得要命,额上出了微微的汗,只剩下一个位置,只剩下一个,而班里从前得分漂亮的人数却远远不止。她好似在玩一场看不见而激烈的抢凳子游戏,所有人都拼命地在音乐停下的刹那往下坐,而谁也无法确定最终结果直到最后宣判来临的那一刻。
“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是国家二等奖。”彭月薇微笑着,在众人慢镜头式的注视里,缓缓将滚烫的目光点在了她身上。她说:“祝贺你,于泊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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