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即便至此困境，赵西华仍是不肯将此种种事端归咎于妖异之手么？可她曾说，在公子全称王以前，他就已经身负妖邪之力了，那不就是被天吴摄取了心魄么？
初时，云窈自以为她是恨公子全的，所以处处道其不善，怨他性行放荡，怨他心怀宿怨，谁曾想，最后她却悲悲切切地说，还想和他做夫妻。
一时间，反倒让她没了头绪。
她只好柔声宽慰道“或许，他还能改恶从善，成为一个良人呢。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赵西华苦涩一笑，哀叹道“谈何容易。”
“这东陆国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啊！”胡华扶额思索半晌开口道“四国之中，东陆领土占据第二位。若是国君肯自省其过，改正心性，重修吏治，安抚民心，重新得到天下人的认可，再多多发展国土基业，让老百姓不仅能吃饱穿暖，还有余钱收归国库。不就有一线生机啦。”
胡华只说一线生机，是因为他也清楚，北骁的确是不可抗力。
正当午时，高处洒落的日光更炽热了些，透薄云而落，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碎影与草间稀碎野花相衬，犹如天工之锦绣，美不胜收。微风拂过，带来丝丝凉爽，花丛草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宛如乐音悠扬荡开。
那风拂过像是也带走了赵西华眉宇间的淡淡哀愁，她舒展眉眼，微笑着看着三人。
说道“其实，诸位是来除妖的罢？”
云窈脑际轰然作响，目中惊疑之色一闪而过，心中暗忖，她此言锋转得如此之快，先前句句绕开天吴，莫非只为此刻一语惊人？
在她的话锋再三转旋面前，她与胡华的一番好言劝慰反而成了笑谈，竟是不知她说得那般凄楚动人是为何了。也是，这一国之后怎么会真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娇娥呢。
“娘娘何出此言？”胡华还算镇定。
云窈与卦师霖也神色平淡，三人并未表露出是与不是的昭然反应。
酒气熏染不去她眸中半分清明，可赵西华面上还是一贯的亲厚近人，她嗔道“说了在这方院落称我阿华便好，我可不是来追责问罪的。”
她又道“只是向你们求证下我与阿楚的猜想。”
云窈饮尽碗中酒水，微微一笑，询问“不知二位是如何猜想，认为我们是前来除妖的呢？”
赵西华凝眉思索一瞬，娓娓道来“阿楚给我寄了一封信，就是我先前说过的，她让我救下你们的信。只不过那信中，她又顺口提了另一件事，这才让我心中起疑。”
胡华好奇“凤将军说了何事？
“阿楚说，她的命是诸位救下的。”她说的不缓不急“她昏死前的意识告诉她，她肯定活不成了，就算她的部下们用最快速度找到了她，也救不了她了，她的伤已至肺腑，所以她本打算就那么躺在荒原上数着沙石等死，再等风沙将她掩埋。”
“但我们救活了她。”云窈早又倒了半碗酒，在手里晃荡着，平静分析“她便认为我们身负异术，可她怎么那时不认为我们也是妖邪呢，反倒觉得我们是来除妖的？”说完，她浅浅一笑看向赵西华。
一坛桃花酒又要见底，她只好收敛着喝，小口小口细品。
她还说凤楚这女中豪杰，赤诚心热，不曾想原也是个深藏不露的。
赵西华摇了摇头，说道“并非如此，阿楚在信中并未提及这份猜想，她只将经历与我细细说过一遍，也说了诸位性情良善，不该受她拖累，那些是我循着书信胡乱猜的。阿楚说她回到营地时，部下同她提到说她于战事后消失了三天，而她清醒的倒在地上躺了一天，其后不知是否又人事不省的躺了几天几夜，但她醒转时就是躺在原地的，她清晰地记得身下的沙石木屑的形状，那毕竟是她眼睁睁看了一天的。”
她环顾三人，神色微变，似有谢意，又若惧色交织“也就是说诸位的神通，能让一濒临身死之人起死回生不算，她的伤口愈合之快更令人唏嘘。但被一群凡尘之躯围困时你们却未尝有丝毫抵御之心，被囚禁囹圄之内经日达夜也没有想要出逃的迹象。”
“我还记得，我前往狱中第一次见到你们的那一刻，你们的神情就如现下这般平淡如水，不惊不喜。所以我妄猜，你们本就打算留在王宫之内。而一身本领，余留此地，除却斩妖除魔，或抗君上之非，我再想不出别的了。”
胡华闻其言，目闪异光，想来也是被她的一方独到推论惊喜到了。但他笑靥未敛，转瞬又问道“王后娘娘就没有想过，或许我们是敌国的细作么？”
此言一出，赵西华两眼微沉了一下，春雪即刻跪坐护卫在她身前，满是戒备的瞠圆了眼。
赵西华轻柔地推她到一边，哂然笑道“公子说笑了，虽说吾国国步多艰，衰弱动荡了些，却也不至于满朝昏聩。中土之地，玄术之人极少参与各国纷争。”
她打量了卦师霖一眼继续道“这位霖公子一看就不是巧言令色之徒。从古至今岂有细作三人成行的道理，你若自陈独你一人是细作，我或许还会信你。”
若为细作必然是经受过严苛的训练，在意自己言行举止，生怕出半点纰漏而完不成任务，这是云窈都晓得的道理。他们一路过来，自由散漫，甚少有拘谨的时刻，因此许多地方都会或多或少留下破绽。
譬如她救人之时并未想过后来这因果，而卦师霖虽谎称是胡华的表侄，他张口却不善说谎，还对王后说了自己是卦师，父母身死，独有师父教养这话。想那凤将军与王后关系匪浅，该说的应当都尽数说过，在她面前，他们一行人早就错漏百出了。
云窈淡漠看了眼套话失败还自诩精明的胡华。
胡华调侃不成反被堵的哑口无言，他只得自罚一杯，道“娘娘聪慧过人，失敬失敬。”
既然话都说开了，云窈也不想再和他们拐弯抹角，她开门见山道“我等此来并非为除妖而来。但我想知道，在阿华看来，不知这妖留在贵国是好与不好？”
赵西华没有丝毫犹豫“此妖凶恶，乃吾国之大患。”
云窈嘴角上扬，笑凝着她，道“那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为我找到一个人，我为贵国驱逐此妖。”
此言一出，四下寂然。
她已经琢磨过了，凭靠卦师霖与她如今处境不说举步维艰，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不敢长时间使用灵力，而卦师霖又迟迟占卜不出祝容的具体位置。
这王宫说大不大，可真要找起人来那是相当耗费时间的。天吴驻扎在此不知多少年，它的妖气已经凝成结界，遮蔽了王城上空，他们的一举一动难说就在天吴的监视之中。可这王后不同，得她助力，一切都会方便许多。
而她犹记得，冥巳可是说过的，天吴放在深海可是连龙宫大门都进不去，那她又有何惧。届时找到了祝容，从它手中抢了人，再释放全部灵力与它争斗一场，像收拾树妖那般收拾它一顿，不愁它不会落荒而逃，量它也再不敢回此地撒野。
从众人的表情之中看得出，在场的没一个是信她的。
胡华本也想凑趣儿，想说什么又像是硬生生憋回去了，终究是捧着酒碗不说话了。
卦师霖依旧端坐着，此时像在凝眉认真思索着什么。
丫头春雪瞠大了眼，看了看王后又去看云窈。
赵西华本也是抱着这样的期盼的，这也正是她最想听到的答案。但不知为何，看到这话是从一个玉骨冰肌的纤瘦女子口里说出来的，她还是犹疑了。
找人？这算不了什么事，可真要是把一个好生生的小女娘亲手推进了妖怪口里，她怕是会惶惶不安一辈子。
可她说得那样笃定轻松，并不像在开玩笑。
罢了，她这优柔寡断的性子真是。赵西华摩挲着指尖，终于咬咬牙道“成交。”
云窈将记忆中祝容的大致相貌描述了一遍，又思及她们都是被封锁在这深宫的人，懒懒趴在石台上说道“不如这样，回去我作一幅画，娘娘找画手誊一下，分发出去，让亲信之人都替我找一找。”
赵西华正要点头应允，一旁的春雪却突然开口道“这、这不是王上身边的侍从史官，东方大人吗？”
东方？云窈不禁皱眉，不该是吧，祝容怎么会叫东方，还能在这当上官了。
她这一说，赵西华也好似记起了什么，低眸思索片刻，问春雪道“那个常沉着脸的卷发侍从么？”
春雪跪坐在一侧，抿唇点了点头，双颊不自觉的染上了红晕。
“你这么一说，是有些像呢，是我留意得少了。”她又否定道“可那侍从是那大妖的手下呢，从不见他听大王的差遣，想来不会是他。”
霖却插口道“不知可否，有机会让我们见一见这位侍从史官？”
赵西华面有踌躇，缓声道“不是我不想帮你们，只是这人恐是大妖的眼线，他在大王身边时周围是不准许出现其他任何宫人的。王都号令不动他，何况是我呢。不然就依云姑娘所言，看过画再说罢。”
已过午时，众人都有些饿了，便各自回去，赵西华另差人去画院拿了笔墨纸砚送去给云窈。
三人结伴回瑛雪轩时，卦师霖与胡华都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不敢说起。云窈见他俩不时偷摸看自己一眼，又欲言又止的模样，细眉弯弯“你们不信，我打得过天吴？”
霖点了点头又忙摇头，道“信。”
云窈这才满意，卦师霖当初可是在参胤山见过她打树妖的。那时她还不知在大陆时，龙族是不能灵活使用灵力的，她也照样将树妖击败了，不是吗。
胡华喟然一叹“我当然知道美人你实力强大。可你不是妖族不是吗？”
云窈“那又怎样？”
她又不是要来争夺妖王之位的。
胡华道“美人你应该知道，鸿蒙之初，咱们四族便是四下分立的。天道有定，四族之间不得互相牵涉。”
云窈走在前头，步子缓了一缓“可你们妖族与人族，这么多年不也是争来争去，搅做一团，也不见天道将你们如何了。”
“我们妖族与人族同生根于大地”霖沉眸思量，道“此乃无可避免之因由。”
诚然如是，无论四族何异，有生则有争。而其数欲繁，必为生存生长之地而启争端，战祸由此而生。云窈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她一再逃避那龙主之位，一想到每日要呆在那位置殚精竭虑为四海五部平争端，止祸乱，她便觉得前路一片凄迷，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至于天道么？若是神族在执掌，那总归会有可商量的余地，她可听闻下天府天君皓明是个极为宽厚仁善的性子，怎会随意降罚。
不过他们如此劝说，也是诚心在位她考虑。
这般想来，她回身笑着宽慰二妖道“有何由我担着就是，你二人且先放宽心好了。”
——
云窈哪里会作画，画纸传去赵西华手上时，她找宫里人都认了一遍。众人都异口同声说，只能勉强认出那是个有手有脚的“人”。
胡华接过去看时，叉腰笑了许久“啊哟哟，这一个圈圈六条线，歪歪扭扭的，也是你们眼力好能认出是个人啦，哈哈哈！” 见云窈眼露寒光，他慌忙掰过霖的肩膀，指着画纸一本正经对霖道“不过你看啊，这用笔十分讲究，构图十分简洁明了，寥寥数笔已是十分传神······赏完此画，鄙人只觉神光普照大地，温暖了我一颗冰封的心。这就是神迹，神迹！”
几个宫女听了他的，忍不住掩袖嗤嗤笑起来，春雪轻咳一声将她们疏散了出去。
赵西华坐在上首，手中执画，眉梢微蹙，不知如何说起。看来这找“人”，也并非易事呢。
霖离席上前一步，微微俯身伸出手，道“王后娘娘不如将画给我试试？”
赵西华看他一眼，没有多说，将画递了过去。
柔软的画纸覆盖住他的手心，霖淡淡扫了一眼那不忍直视的“神迹”，才将画纸折了几道，往屏风外去了。
再进来时，呈上去的，已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作，画中人好似活了起来，一双澄澈的蓝色眼睛，像是会说话。
云窈心头一震，她看过去，那画纸上的那画面，她犹记得，这是遇到海蛇的那一天。画中的祝容正盘腿坐在礁石上吹海螺，神态认真，只是那时候是白天，而他的眼睛却被霖画成了深蓝色。
霖果然很久以前就在暗地里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了么？恍惚间又记起什么，云窈的耳根有些发热，她不动声色地抬起冰凉的手去摸了摸。
侍奉在赵西华身侧的春雪愈加确定了，她指着画中人轻声道“娘娘，这就是东方大人罢？你看除了长得更硬朗了些，眉毛鼻子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话云窈听了惊奇，据卦师霖所言，祝容的生父英招是天吴的宿仇，那天吴将祝容绑来能是出于好心吗。而在她们口中，这位东方大人在东陆国君面前甚至还有些权威，还真是令人费解呢。
不过，一切等见到了祝容，都可以问明白。
所以现在她打算，先会一会这位“东方大人”。
赵西华与春雪均不知这个侍从史官的来历，只知道他是一年多以前才出现在王上身边的。每当北骁攻打东陆时，他出现的次数便会频繁一些。据说有一次，他带了一只三足玄鸟和一条长了翅膀的怪蛇共同上了战场，大败北骁军队。那一次是北骁发动的最大规模战役的一次，他们派出兵马数十万之众，但后来也损伤惨重，传言说还没进攻到一半，兵马就被洪水冲得七零八散。
也就是说，要想见到这位东方大人，需得先见到这位东陆国君王。
赵西华当然也考虑到了，可悲的是，本是夫妻，二人却一年都难得见几次面。如此反复，已是五年，她就这么在这儿蹉跎了五年。困居在这深宫里，做一个名不副实的王后。
她勉力露出笑容来，将画收起来摊到一边的小案上，对几人道“这样罢，明日便是本宫的生辰宴了，我想办法让大王到长安宫来，那御史或许会跟过来。再不济我便替你们问问，探探他的行踪。”
日暮时分，云窈坐在瑛雪轩的台阶上看落日。夕阳自然是见不到的，坐在那儿能瞧见的只有那高墙上方露出的浅红橙黄的几朵云与染红云朵的点点霞光。
她不习惯太多人簇拥着伺候她，胡华与霖也是一样的，于是王后听了她的意见便将派遣来侍候的宫婢们撤去了一半多，余留下的几个也只不时过来整理屋子，送茶饮，送餐食。路过瑛雪轩的宫人其后也都恭谨有礼，不多听也不多问，来去静谧。
她百无聊赖的支着下巴，看着那晚霞变了好几重颜色，天色也愈加暗了。
她左看看右看看，卦师霖的住处，窗纸上不时透出蓝黑色光晕，诡异阴森，而此时还是白天，若是被不明白的瞧见了，还以为里头有什么鬼怪出没。她辨得出，那是器灵独有的灵光，他要么在修炼，要么在使用器灵。而胡华那边倒不似他素来风格，安安静静，像在睡觉，又或者是在联络他口中那位本领高强的管家，救他出去。
想起那个梦境，她还是会感到阵阵心悸，魇蛾造出的梦境太真了。虽然冥巳说过，龙宫一切安好，可她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担心。只好企盼着，若是真出什么事了，冥巳第一时间能来找到她。
而找到祝容这件事，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天君仁义，更多时候是她给自己的心理安慰罢了。犹记得，她见识过天道，那是三千年以前了，她刚刚出生那时。深海大战，龙族内部分崩离析，五部各自称王，试图消灭异族，一统龙族，而她也因此失去了一条龙须。由于混战使得海底沸腾翻涌，裂谷遍布，动荡不安，一众无辜又弱势的海族被牵连而死。而海面上也终日波涛滚滚，巨浪滔天，无数出海的人族渔民都被海浪吞没，几个近海的城池村庄都不能幸免，死伤惨重。
她记不清当时龙族具体受了怎样的天罚，只依稀记得，那时龙族最蛮横嗜杀的金龙部龙主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她的父王最终才成了统领五部的龙王。但她父王好像也被几遭天雷打伤了腿，出行不便，用了许多灵药才养好了腿。
木门咯吱一声响，被人打开了，胡华从里面走了出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还真是在里头睡觉呢，云窈瞥了他一眼。
他乜斜眼睛看过来，见到蹲在那儿发呆的云窈，打了声招呼“美人，打算在这数星星呢。”
云窈摇了摇头，对他道“你去把霖叫出来，我们去找人。”
胡华清醒了几分“咦？不是等明天让王后将人带过来吗？”
“谁知道能不能带过来呢，我想今夜就去找找看，说不定就找到了。怎么，你怕了？”她问道。
胡华摇头，道“不怕。”
言罢，他迈开大长腿穿过院子去敲卦师霖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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