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翻着剩下的手札。
“景和十年,太医说最多再撑三个月。得抓紧把这些事情记下来,免得又忘了。”
“四月初七,她偷偷往我茶里多放了两颗蜜枣。蜜枣真甜呐……她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我下次问问。可惜她现在出征了暂时回不了,好想她赶紧回来啊。”
“腊月十三,雪夜对弈时,她睫毛上落了梅花瓣。可真好看,我偷偷亲了亲她的睫毛,希望没被发现,否则她就又要生气了。”
“重阳,发现她在后院埋了坛松子糖。看来她真的很喜欢吃甜的。下次我向张娘子买很多松子糖,这样,她就不用埋起来了。”
最新那张还带着药香:“立春……要记得告诉她,桂花糖糕的配方在药膳第三十六页。”
最后一页的墨迹深浅不一,像是分很多次写完:
“若你读到这些……别难过。”
“我知道,若你读到这本子,定要骂我荒唐。可世间千万人,我偏只想闹这一个人。”
“我向张娘子多讨了七十年松子糖,够把糖罐都填满了。”
“春日的莲花开得极好,本来打算和你一起去看一场莲花。”
“只是……要失约一次了。”
“下次换你当陛下,我当护卫好不好?”
“我保证……这次一定……”
最后半句被水渍晕开,勉强能辨出“先找到你”四字。
盒子里收着条泛黄的绷带,是十年前我替他挡箭时,那条染血的绷带。
窗外忽有落梅拂过纸页,那抹淡红恰停在七年前他画的小像上。
画中的少年护卫眉目如画,腰间佩着把系铃铛的木剑。
在整理着这些手札时,突然从夹页中抖落半片纸张。
泛黄的纸上,稚气未脱的字迹依稀可辨:“今日背完‘不动如山’,太傅赏的松子糖分你一半。”
我下意识抚上心口,那里莫名泛起绵长的钝痛。
窗外暮色沉了下来,我摩挲着早已停摆的老座钟,忽然听见熟悉的铃声。
恍惚有谁从背后环住我,将下巴搁在我肩头:
“……我回来得……”
“……不算太晚吧?”
转身时,见有人倚着门框轻笑。月光描摹他鬓角霜色,却遮不住眼底星河:
“怎么了。”
“……想我了?”
我颤抖着去碰他的衣袖,指尖却穿过一片虚无。铃铛声戛然而止,只剩满地月光像苍白的雪。
盒子突然“咔哒”一声锁死。铜锁内侧最后一本手札上,他用几乎淡到看不见的笔迹写着:
“别哭。”
“你看……”
“这次我真的……”
“学会…绣…梅…花了……”
不得不抓紧了衣襟,我深深地呼吸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御住这种不受控的情绪。
我将手札按在心头,纸早已脆黄,可贴身放着竟也染上了体温。
雪落满山,我在碑前看了一夜雪。雪下得又急又密,很快就把墓碑上的字迹都盖住了。
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我伸手抚去碑上的积雪。
雪还在下,很快又把字迹盖住了。朦胧中他从身后环住我,温热的泪滴在颈间:
“……现在你知道了。”
“我不是……故意要失约的。”
回首唯见阶前月,照彻无眠人。
徒落下满地月光。
一阵风过,老梅簌簌抖落积雪。
“啪嗒。”
枝头最艳的那朵红梅,不偏不倚落进碑前。
雪水映着天光,照见那年他倚梅而立,笑着向我伸出手:“今年的梅花开得好,你……”
话未说完便咳了满袖猩红。
我冲上前时,他竟还有心思把梅花别在我发间:“好看。”
雪水渐渐平静,映进我眼底的波光。
坛底帕子上的血字,经过七年光阴,反倒鲜亮如新。
晨露沾衣时,清风翻动纸页,露出夹层里藏着的最后一张:
“其实不用来世。”
“今生每一刻,都是重逢。”
“再见时……”
“要第一个认出我啊……”
我抱着手札坐在梅树下,恍惚间又听见那人带笑的声音。
“你总问我为何闹你。我是怕你记不得……被爱着的样子。”
窗外梅树突然簌簌作响,如落雪纷飞。每片花瓣在无声说着同一句:
“我在。”
“一直。”
“在。”
……
新朝十年。春日。
这么多年过去,他在我记忆里,始终是那副模样。
温润如玉的,笑起来春风如沐的,偶尔又带着几分狡黠的翩翩公子。
记得有一年春雨绵绵,他非要拉我去御花园赏花。我撑着伞跟在后头,看他青衫翩跹,时不时回头冲我笑:“护卫,走快些。”
结果刚走到凉亭,他就“不小心”踩到青苔滑了一跤,整个人往我怀里栽。我手忙脚乱去扶,却见他得逞似的勾着嘴角:“哎呀,多亏有你。”
还有次批奏折到深夜,我端了参茶进去。他困得直点头,墨汁都蹭到脸上了,还强撑着说:“朕不困。”结果没一会儿就趴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块松子糖。
最可气的是有回我值夜,他半夜溜出来,往我茶里掺了酒。看我呛得满脸通红,他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原来你也会脸红?”
......
如今想来,他那些小把戏幼稚得很。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他,让我记了一辈子。
昨日路过御花园,看见几个小宫女在摘梅子。有个穿青衣的远远走过,背影像极了他。我怔在原地,直到那人转身——
是张陌生的脸。
这才惊觉,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东宫的梅花又开了。
今年开得比往年都好,簇簇叠叠的,像是要把枝头压断。我站在树下看了一会儿,恍惚听见身后有人笑:“发什么呆?”
猛地回头,只有风卷着花瓣扑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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