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赐的府邸落成那日,我在自己的院中栽了株梅树。挖土时铁锹突然撞到硬物,是个早已锈蚀的铁盒,里头躺着把孩童用的木剑。
剑柄刻着歪歪扭扭的小字:“朕的剑”。
记忆猛地撕裂开来。二十年前的冷宫偏殿,有个小皇子总追在我身后喊:“护卫哥哥!教我练剑吧!”
后来先帝一道圣旨,我被调去北疆大营。离宫那日,红着眼睛的小家伙往我怀里塞了这把木剑:“你答应过要教我使真剑的!”
雪越下越大,他的声音渐渐融在风里:
“……说好要教我使剑的,怎么自己先走了。”
原来那年梅花雪雨里,我随手揉过他发顶说“等你长大”,有人当真记了一辈子。
弥留之际,我仿佛听见金铃轻响。
费力睁开眼,看见院前悬着盏旧旧的莲花灯,灯罩上歪歪扭扭补着道裂痕。
是那年上元节,我嫌他闹腾,失手用剑穗扫落的。
借着那瞬光亮,我才看清他衣领下若隐若现的血痕。
“疼吗?”鬼使神差去触他那道血痕。
他抓住我颤抖的手指,轻轻按在心口上:“现在不疼了。”
取下时,发现莲花灯下系着个小小的褪色的铃铛,是他那颗当年没来得及送出的金铃铛。铃舌上刻着两个小字:长欢。
恍惚间,我朦朦胧胧的想起,许多年以前,他还是个不受宠的小皇子时。
那夜,也是这样冷的冬天。
那日我当值,看见他被宫人故意锁在藏书阁。
小皇子蜷在藏书阁的角落,冻得嘴唇发青,我解下外袍裹住他。
“吃吧。”我掰了半块糕饼递过去,“会好起来的。”
他小口小口地啃着,突然抬头问我:“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我没敢应声。
好久好久,我才点点头。
“会。”
他的眼睛亮亮地信了。
多可笑啊。
当年骗他的人是我,如今被这句话困住的……也是我。
铃音荡开满室风雪,十一年的光阴在这一刻坍缩。
窗外更鼓响起时,我握紧旧旧的莲花灯,轻轻抚过那些褶皱的痕迹:
“……陛下,臣猜对灯谜了。”
“谜底是……团圆。”
景和十年冬,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睫毛上的雪还没化。此后每年今日,我都会在碑前摆一局棋,到第十一年,终于无人再问‘这棋还下不下’。
又过了很多年,庭前的梅树已亭亭如盖,他走后的第十三个春天,花开得格外好。风过时,花瓣能落满整个石阶。
我常常坐在树下喝茶,茶凉了也懒得换。有时候恍惚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人从背后凑过来,笑吟吟地说着一些调侃我的话。
或者是,他斜倚在梅树下,月白的衣袂沾着花瓣,施施然地伸手:“傻瓜,发什么愣?茶都凉了。”
可石阶上只有花瓣,没有脚印。
茶凉时,总还摆着两盏。
梅树第十次开花时,我忽然觉得,原来最痛的不是雪落碑前……是春来雪化,再无人在耳边说‘看,又过了一年’。
满枝红雪簌簌落在石桌上……
那本他写的手札被我翻得起了毛边。有一页特别皱,上面写着:“今天她又给我泡了浓茶,苦得舌头发麻。不过看她偷偷往里头放蜂蜜的样子,就没舍得告诉她。”
我摸了摸那行字,忽然发现底下还有一行更小的字:“要是能一直喝她泡的茶,该多好。”
风又吹起来了,梅枝轻轻抚过窗棂。
茶凉了第二巡。
石桌上积着昨夜的雪。
再抬眼时,人已站在石阶上。
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原来我又来到了这里。
他的样子,像是在记忆深刻的,刻进骨头了。
温润含笑,偶尔使坏,总爱逗我:
“怎么,是不是觉得我很好了……现在才知道,是不是亏了?”
万籁俱寂。
他院子里的梅花依然开得热烈奔放,在夕阳的斜照下浮现出一种艳丽的,几尽妖冶的色泽。
就像那年藏书阁里,他仰着脸问我“会一直陪着吗”时一样。
那些记忆散落在每个寻常的日子,无声地落在每个晨昏里,落在茶凉时的杯沿,落在无人翻阅的书页间,落在他为我簪花的梅树下。
我伸出的手穿过了飘落的花瓣,什么也没抓住。
风卷着花瓣掠过回廊,檐下的铜铃轻轻晃了晃。
叮——
记忆消逝。
就这么散在了风里。
铃音散尽,我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东宫旧庭。石阶上坐着个锦衣小童,正用木剑戳着满地落花。
“喂,”他忽然抬头,“你会使剑吗?”
斜阳穿过他半透明的身子,在青砖上投下淡金色的光斑。我单膝点地与他平视:“会一点。”
“那你教我!”他跳起来拽我衣袖,小手却穿过了我的臂膀,“等我长大了……”
我解下佩剑放在他脚边:“现在就可以学。”
他愣愣望着突然出现的长剑,突然红了眼眶:“可他们说……说我永远长不大了。”
暮风穿过回廊,吹散他逐渐透明的身影。我对着空荡荡的庭院轻声道:
“没关系。”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到你长大。”
……
景和十年雪,帝崩。
瑞熙元年春,终覆双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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